第二十章 围炉夜话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盐田田字数:3659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嬴铮自嘲地冷笑一声:“不过,想让我死的人,怕是数也数不过来。”
闻言,司马弘愣了一下,神色僵了一僵。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抿了下唇,喉咙里又冷冷哼出一声:“原来殿下也知道这一点。”
他摇摇头,自己拿起了酒觞:“原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平日里我与殿下也向来没什么交集。但今夜我山中访友,恰逢殿下,还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嬴铮了然地微笑道:“司马大人请讲。”
“殿下向来刚愎自用,严酷寡恩,这一轮变法更是朝野震荡,一片反对之声,可殿下依旧一意孤行。我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嬴铮不置可否,只是落在司马弘身上的目光不时也打量着四周,带着一丝冷意掠过墙边书架上堆的层层书简。
“殿下或许不想听,但我作为太史,平时虽人微言轻,此时却不得不说。殿下在变法中所用的人,如右相伍缨、内史钱必之流,以公谋私、行事龌龊,个人品行尚且遭人鄙夷,小人做派,如何能委以重任?”
司马弘说到这里有些气愤,把酒觞“咣”得放到案几上,这才缓口气继续往下说:“而反对殿下变法之人,如四殿下,如左相孟楠,如廷尉方钰,再如内府书库的众多博士、学士,都是名望天下、才德兼备的君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反对殿下的变法,殿下难道真的认为,这么多人站队仅仅只是因为党争,因为他们所求的一己私利?”
云容神色有些黯然地垂下眼。
她在缈云阁的日子里,细细地把景国各方可用的资源都翻了个底朝天,此时自然知道,司马弘所言不虚。
“司马大人一片赤诚为国之心,子铮明白。”
嬴铮微一颔首,似乎毫无恼色,语气也有一丝漫不经心,“只是大人或许终日与书简里的死人为伴,与如今的局势游离太久了,不懂这世上之事本不是非黑即白。”
他终于收起了一直放在手边的剑,长剑入鞘,碰出一声脆响。
“何谓君子?何谓小人?管仲尚且有贪生怕死、背主投敌之罪,范蠡亦有谋而不忠、明哲保身之嫌。然而离了这二人,他们的君主是否还能成就霸业?所谓君子小人,本就出自俗人之口,眼光局限,不足为论。”
嬴铮有些轻蔑地嗤笑一声:“何况朝堂之事,千头万绪,哪怕默认君子小人的称谓,可论实干之事,君子常常迂腐固执,不懂变通;小人若能以利诱之,却能用的得心应手。君子没有做的,不代表就是错;任用小人在做的,也未必就弊大于利。我有辨才之能,也有御下之术,需知为君与为臣之道终究有所不同,子铮言尽于此。”
司马弘只是迂腐,可不是傻。听到这里,又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再想开口反驳,却被沏茶回来的文默打断了:“好了好了,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最大。我生平最烦看人家争论政事,既然在我的地盘上,两位都歇歇。”
他给嬴铮和云容各倒了一盅茶,自己悠悠然坐下,举起酒觞对云容眨眨眼:“啧,可惜了我的好酒。你既然受了伤,就尝不到了。”
云容忍俊不禁:“我闻着这茶也不错,你就别勾我了。”
嬴铮已呷了一口茶,此时微笑着问道:“文先生与司马大人二位在此雅致地方饮酒看书,不知看的是些什么书?”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过被推到一边的竹简。简牍一片片整齐地码着,有的还没有编起来,不像是藏书,倒像是主人自己动笔尚未写完一样。
“也没有什么,一点闲暇爱好而已。”
司马弘还在生气,一声不吭,文默便毫不在意地开口回答,“《春秋》以后,各国史书大多各写各的,再加上连年战乱,人尚且自顾不暇,更别说史册,大多是史臣废弃,青简散佚。”
他拍拍一卷竹简上的灰,叹了口气:“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故称华。再怎么打仗,我们终究都是华夏之地共同的子民,血脉绵延,总该有人把发生过的事记下来,整理到一起。”
“是该记下来。每个时代的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后人若能借之鉴之,恐怕世间便少了许多事。”云容若有所思。
“也不止如此。哪怕后人并不能从中学到什么,我想存在本身,就值得记下来。万事终有消散之时,总有一日,这一点笔墨便成了我们曾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文先生果然是情怀高雅之人。”嬴铮笑道,“不知可否予子铮一观呢?”
“请。”文默不在意地挥挥手,“活得久了,越发觉得活人之事皆是烦扰,倒不如死人之事来得有意思。”
嬴铮自取了一卷来看,司马弘则无奈地看了文默一眼:“你又开始说怪话,自己才多大年纪。”
文默只淡淡笑着不说话,云容却是知情人,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便凑过去和嬴铮一起看那卷竹简。
只见字迹隽秀飘逸,记载的大约是三百年前景国下游的小国昌的事。
这个故事也算是兄弟自相残杀的典型了,云容熟悉得很。
昱历三百二十年秋,昌君病逝,昌国公子望即位为昌厉公,召回此前多年在南方昭国为质的王弟冯夷,却又对他颇多猜忌。
第二年夏,大河泛滥,公子夷奉王兄之命治水,颇有成效,获得了极高的威望,民众爱戴,却因此更加引发了昌厉公的忌惮,之后没多久就暗中将他杀害。
谁知,昌厉公还有一位弟弟有样学样,没过几年,趁着昌厉公到宗祠祭祀之时将他杀害,自己篡位成了昌公。只是这人昏庸不君,即位数年,昌国便被景国覆灭,昌国就此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云容忽然想到如今景国的朝局,心中一紧。
自己必然会竭尽全力把嬴铮推上王位,可若按现在嬴铮的心性,当那一天到来,他会如何对待嬴铄呢?
如今的他,尚且对兄弟抱有一份信赖。可他已显露出说一不二的冷硬心肠来,待到坐上王位的那一天,孤高的位置、无边的权力、潜藏的危险,又会让他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天快亮了,”文默突然开口,“两位坐一会儿,恐怕也该下山去了。我昨日听说,外面镐京似乎出了一点事。”
昨日?可他们分明是昨日傍晚进的山,怎么并未听说?
嬴铮疑惑地皱了皱眉,云容则猛然想起什么,赶忙问道:“文默,今日是哪一天?”
文默莫名其妙:“日期么?七月十三。”
果然!他们入山时分明还是七月初十,不过半夜,居然已过了三日。
嬴铮赫然变了脸色。
云容连忙攥住他的袖子:“殿下,我曾听说过,某些方外高人所居之地,永远游离于时间之外。或许我们这次便是误入了其中一处……还好不过三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回想起来,恐怕希声大师的住所,便是让他们不知不觉耗了三日的菩提境。
嬴铮凝眉沉思片刻,向文默一揖:“文先生,从您的独离居到镐京西面的山口,方向如何?走路大概多久呢?”
文默道:“不远,往西南方向走,约莫一个时辰便可出去了。”
嬴铮望向窗外的夜幕:“舒岳他们三日联系不上我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眼下大概快到寅时了,很快就会天亮,我们不如赶紧动身下山吧。”
谢绝了文默的灯笼,他们很快便顺着星星的指引重新走进了山林的黑暗之中。
西北的夏夜,天亮得很早。
他们其实并没有在黑暗中走多久,便见山头之上的苍茫青冥渐渐如墨消散在水中。
黑夜尚未完全化为白昼,他们就在山口不远处碰到了灯火通明的雍州卫。
当舒岳听了士兵的禀报,奔过来拜见嬴铮时,几乎有点哽咽:“殿下,太好了,您还安好!云姑娘这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云容一直在观察不远处的雍州卫士兵,见他们虽都如释重负,这里却依然弥漫着一种惶然的气息,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听到舒岳问她,她连忙摆手:“不碍事,请舒将军快说正事要紧。”
嬴铮一把扶住舒岳,只见他面色有些憔悴,眼眶陷下去,嘴唇干得起了皮,不由得神色凝重:“舒岳,发生什么了?”
舒岳咬咬牙低声道:“废丘、斄县二县隶农叛乱,以新法暴虐、欲逐君侧恶人为名,烧杀抢掠,已至五县暴动……”
“什么?!”云容震惊无比。
就他们这几个月巡查十二县的情况看来,若按规推行,隶农明明是新法惠及最大的人群之一,为何反而会在此时叛乱?
嬴铮眼中一片阴沉:“国中如何反应?君上呢?”
“……朝中群臣闻风顺势指责新法苛酷,主君昨日派左相为敕使来召殿下回雍都,算算脚程……现下应当已到东离宫了。”
云容如遭雷击。父亲已到东离宫了?
那她定然不能再回去了。
嬴铮松开舒岳,拍拍他的肩膀:“这几日,辛苦你了。”
舒岳低头行礼:“末将不敢。只是殿下……须得尽快决断。”
三日前,他原本已奉了嬴铮之命,虽明面上在山口处离开,但会率几名精锐士兵从另一隐蔽入山口进山,到提前约好的地方暗中跟着保护他们。
虽说各国始终恪守刀兵不上终南的传统,但嬴铮怎可能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人的道德。
只是终南行凶之事毕竟的确从未发生过,加之若真有人要动手,比起让刺客见了侍卫知难而退,他更想揪出幕后主使人。
走一步看三步,对自己也下得去狠手,这向来是嬴铮做事的风格。
他本就是用剑的高手,自负即使面对顶尖高手,总也有一战的能力,却怎么也想不到,舒岳一行人竟会在离开山口后就接到隶农造反的急报,耽搁了时辰,而他和云容两人又误入菩提境,舒岳再进去找他们时,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前日一早,舒岳接到隶农叛乱的密报,心中大惊。
他一边着人往雍都打听消息,一边带着人进山,疯了一般寻找嬴铮。
可直到昨天雍都来报,景王 震怒,宣召公子铮返回,敕使左相孟楠预计第二日一早便会到达东离宫,他还是没有找到三殿下的下落。
这几日,舒岳顶着几乎灭顶的压力,只能按照嬴铮此前的吩咐安排各方人马,却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
那是他唯一的主君,是他最忠诚的信仰。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将会看着他走上王位,最终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他从来都知道,哪怕自己去死,也要护住三殿下的安全。
第三天的凌晨,当他终于再次见到安然无恙的两人时,几乎要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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