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僭越

    杨舒仰望着这殿内供奉着的十五尊巨大的站像，心境平和，安静，如那院外波纹不动的池塘。

    一个带着大家打打杀杀，自己却始终如缩头乌龟一样的帮主，对下面的弟兄们来说无非就是一个名号，一座不怎么靠谱的靠山。

    而一个又能力贯彻自己信念的教主，则是盐帮上下数千人众的精神图腾，就像这些神像一样，屹立不倒。

    杨舒打心眼里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片江山。而自己身边人，也都着实愿意为了自己而赴汤蹈火……

    一道黑黢黢的暗影，不知何时起伫立在殿外，直挺挺地负手而立，站在那里悄悄守望着杨舒的背影。

    敏锐的杨舒并没有回头，只是依靠那人身上那股奇特的气势，便明白了来者是为何人。

    杨舒悠悠道：“韩大人。你不在临安府陪皇上玩乐，跑到这隆州来是为何故啊？”

    来人闻言，老道地笑了笑，从阴影中站出来，高大的身形展露在了这大殿内的灯火之下。

    那是一个眉目颇显沧桑的老官人，身高换算成现代单位起码也得有两米一以上！在那高大到离谱的身材上，披挂着内阁官员最常见的宽松官服，一水长摆从他清瘦的腰间飞流直下，远看活像一个被扎得高高的稻草人。

    正是那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韩陀！

    “无他原因，本官不过是想来见一见，盐帮这一辈的帮主是个怎样的人物……啊，失礼了，应该叫‘主教’的对吧？”

    “哦？”杨舒并不想搭理他，只是又默默看向了那些祖师像，淡淡地调笑道。“难道韩大人也和我有着同样的作风，凡是放心不下的事情，总喜欢不顾身份地去亲力亲为？”

    韩陀看了一眼殿门口，见那里早已摆着下人们为杨舒准备的好菜好茶，这便毫不客气地落座歇息了下来。

    “亲力亲为？本官还年轻的时候确是如此。毕竟不论手下有多识得我心，很多事终归也还是得留在手里又自己亲手来做，方能保证万无一失……舒儿，你可还记得那个璇儿姑娘？”

    杨舒：“如何不记得？她至今还留在我左右的。”

    “那我这次来隆州，怎么好像一路都没见过她？”

    杨舒：“她奉我命令，去想办法继续追杀郭巨峡与胡灵了。”

    “哦？那丫头这么听你话啊，她不是前任盐帮帮主的女儿吗。”

    杨舒有些不耐烦了。

    “堂堂当朝宰相，深更半夜跑来一个江湖帮派的地盘，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不合适吗？有话直说，如果你是来找我叙旧的话，那我只能请您快点离开了——我跟这里的前帮主可一点也不熟。”

    杨舒这般说着，试图直接把这个天大的刺眼人物赶出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一转眼，便看到那韩陀站在了自己身旁！

    高大的身形给予人十分沉重的压迫感，韩陀一言不发，只是向他伸了伸手。

    单是一手掌，便已经快赶上杨舒的脑袋般大小！

    杨舒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掌心的奇怪老茧上，心神一阵激荡——那是常年修行铁砂掌留下的痕迹。

    此人可不仅仅只是皇上身边的权臣而已。除却身后的无上权能以外，他本人的武功恐怕也非常了得！

    “怎么了。”此时杨舒的口气，已然不知不觉间软下来了许多。

    “我听说你这趟来隆州，是为了给本地的盐商和官员么你护送一个什么东西。先给我看看呗？我在这隆州也有不浅的关系，如果你是想借助那东西达成什么目的，我或许会很乐意帮你一把。”

    杨舒微微一笑。

    算了，反正都已经这时候了，再暴露给朝廷的人，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们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早先那个铁罐子。

    这个他一路从通县护送至此地的铁罐子里，装着他的此生、连带着他父亲的一生里，最大的秘密。

    敏锐的韩陀一眼便注意到，那本应为保密而以铸铁封装的罐子，此时的一段已然是被什么工具拧开的状态，现在那罐子的一端被杨舒用一个木塞堵着。

    杨舒拔开了木塞，将那里面的东西往韩陀的大手上倒了一点。

    韩陀用手指轻轻沾了一些，放在嘴边舔了一口之后，旋即大惊失色！他的表情整个僵住，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些粉末，陷入了持久的沉思。

    杨舒重新以木塞塞住了那小罐子，将其收回了怀中。

    若是别人这反应，他或许会欣赏一小会儿对方的表情。每一次，每一次，他从未对这东西给别人带来的震惊感到厌倦。

    然而这次，韩陀的震惊只是持续了仅仅几秒钟。

    很快，他便似是想通了什么一般，暗自点了点头，颔首微笑。

    纯度甚至远胜过官盐的细盐！这意味着杨舒持有的提纯技术已然强过了朝廷，已经到达了足以吊打这中原一切政权的地位！

    自古以来，查抄盐帮人员最简单、同时也是最普遍的方式便是检查货物——官盐都是纯度高，又健康的细盐。

    而私盐不然，从原材料也就是卤水的获取，到生产技术，再到生产规模，种种方面的种种问题，使得不论一个盐枭混得有多厉害，也只能贩卖一些吃多了会死人的便宜矿盐。

    现在不一样了。

    以杨舒手头的技术，恐怕他已经能做到随意操控盐土的纯度，以做到与官盐以假乱真。

    这东西就类似后世的假币，一旦开始在世面上流通，官营的收益与权威便已经受到了挑战。不论是交易还是内部推广，杨舒所持有的技术一旦流通开来……

    即便现在在这里就地斩杀掉这个杨舒，也毫无意义，不可能再对现状造成更多的影响。

    韩陀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信手甩掉了手心里的细盐。

    “小子，你胆子不小啊！说吧，你的生意到底已经蔓延了多少地方，每个盐场每个劳力平摊下来，大概能有多少斤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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