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条水渠引起的争端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子率以正字数:6365更新时间:24/09/06 05:16:27
陈堪近乎于质问一般的语气,让苏真一时间有些发愣。
片刻之后,苏真忽然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中之事颇为复杂,下官正在为此事苦恼呢。”
“什么意思?”
麦琪忽然怒道:“这有什么复杂的,我哥哥哪里错了,明明就是那些回回人有错在先,我看你们大明的官儿都是糊涂蛋!”
麦琪此言一出,身旁的几个大明官员顿时不开心了。
我们可什么都没干啊,刚来云南就被骂了一顿,这算怎么个事儿?
陈堪眉头一皱,他也是大明的官儿。
麦琪这句话的打击范围太广了,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无语。
苏真无奈了笑了笑,他还不至与麦琪这么一个土司女子计较,但心里不爽是肯定的。
他朝陈堪拱手道:“一会儿大人就知道了。”
几人交谈间,县衙已经近在眼前。
只是刚刚靠近县衙,一群人便听见衙门里传出阵阵的争吵声。
不过争吵的声音是陈堪等人听不懂的土话。
听见这个声音,苏真拱手道:“下官方才正是在审理此案,可惜,没有什么进展。”
陈堪若有所思道:“进去看看!”
将大部队留在衙门口,陈堪带着麦琪,三个御史,方胥和张三两个亲卫跟随苏真走进了衙门。
衙门里,两方人马正在隔空用土话对骂,县衙的衙役手持水火棍将两拨人阻隔开来,每个衙役的脸上都带着烦躁之色。
对骂的两波人马,其中一波大约十数人,为首的是个长相颇为阳刚健硕的青年,青年的长相与麦琪有几分相似。
另一波人数稍多,身着长袍,头戴白色头巾,将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他们打扮都差不多,看不出来谁是头领。
不过陈堪没有去看他们,反而是被县衙之中摆着的一排尸体吸引了目光。
苏真指着地上那一排尸体,苦笑道:“大人,这便是下官为何要将他们拿进县衙的原因,出了人命,还不止一条。”
陈堪的脸色凝重起来,出了人命的案子,那就是大案子了,况且还不止一条人命。
要是放在京师,这样的案子早就移交大理寺或刑部受理了。
“肃静!”
听着两拨人马用土话互相问候,苏真大喝一声。
衙役们同时将手中的水火棍重重的杵在地砖之上,迫于县衙的威势,双方暂时偃旗息鼓,然后同时将目光看向了苏真。
刚才苏县令正在询问他们事情的起因经过,突然被门丁叫走,说是朝廷的钦差到了。
他们看见苏真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时,又齐刷刷的将目光盯在了陈堪身上。
朝廷的钦差,难道就是这个年轻人?
与麦琪三分相像的那青年见麦琪也站在那年轻人身旁,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两兄妹顿时用陈堪听不懂的土话开始交谈起来,麦琪一边说话还一边指着陈堪比比划划。
交谈一阵之后,陈堪便发现那青年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多出来一抹狐疑之色。
苏真让人给陈堪搬了个凳子放在县令的位置边上。
随后转头看向陈堪:“大人,请上座。”
陈堪来到凳子坐下,对那青年点点头,随后看向苏真,应道:“你继续审。”
但陈堪此言,却是引起了麦琪的不满。
他瞪着陈堪,指着苏真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官儿比他们都大吗,为什么不叫他们放了我哥哥?”
陈堪淡淡的说道:“来的时候我已经和你讲得很清楚,若是你哥哥触犯了大明律法,我也不可能袒护他,现在你看见了,整整七条人命,本官需要对这七条人命负责。”
麦琪理直气壮的反问道:“死的都是猪猡,关你们大明的律法什么事?”
陈堪:“……”
他很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土司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根本就没把人命当命,哪怕躺着的七具尸体当中有五具是他们的人。
但陈堪的无视,却是让她非常不爽。
她刚想召唤老虎,便听陈堪淡淡的说道:“你敢让老虎伤人的话,今天你的老虎可能没办法活着走出县衙,正好本官的夫人快要过生辰了,差一张虎皮做大氅。不信,你可以试试!”
陈堪本来是打算好好和她讲道理的,但是他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于是他索性也开始了不讲理模式。
女子闻言,回头看着陈堪,眼神之中满是被欺骗之后的错愕。
陈堪继续补刀道:“想让你哥哥安全回家,你就得听我的,大明的律法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你……”
麦琪眼中忽然弥漫起一阵雾气。
她现在感到了深深的后悔,后悔违背了阿爹的教诲。
果然,大明的官儿都很狡猾。
早知道她就该带着人直接踏平县衙,将他哥哥抢回去的。
两人的交谈一字不落地被那青年听了进去,他怒视着陈堪道:“我妹妹说你是来给我们主持公道的,现在看来,你也是个糊涂官儿!”
陈堪翻了个白眼,指着大堂正中的七具尸体回道:“你看清楚,是你们先弄出了人命,我们只是照着大明的规矩审理此案,如果你是无辜的,本官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怒道:“这还有什么好审的,他们抢了我们祖祖辈辈用来灌溉田地的水渠,你要审也该审他们才是。”
被青年指着的回人土司怒道:“你放屁,那条水渠明明是我们挖出来的,被你们强行带人抢走,我们只是想拿回我们的东西而已!”
“你……”
“……”
两句话功夫,双方又开始争论起来,刚开始用的还是大明官话,吵着吵着就变成了土话。
陈堪一个头两个大,连忙给了苏真一个眼神示意。
苏真也是满脸苦涩,堂下这些人要是汉人,敢在公堂之上如此咆哮,他早就一人十杖的杀威棒开打了。
奈何这些人都是土司的人,一向不服官府的管教,他不敢打。
一旦他敢动手,两个土司霎时就会摈弃仇恨联合起来针对官府。
谁叫他们汉人是外来户呢,大明是什么,这些土司也没有概念,他们只知道谁的拳头大谁有理。
“肃静!”
惊堂木一拍,公堂之内顿时为之一静。
苏真脸色认真起来,他拿起手上问了一半的供词,决定快刀斩乱麻。
毕竟钦差大人就坐在旁边,老是让他们一直在公堂上争吵也不是个事儿,他不能在钦差大人心里落下一个无能的评价。
他大喝道:“麦纳·阿扎,马宝儿何在!”
听见苏真认真的声音,两波人马中各自不情不愿的走出一人。
麦纳·阿扎便是那与麦琪三分相像的青年,马宝儿则是一个打扮得像恐怖分子似的男子。
待他们二人出列,苏真问道:“麦琪·阿扎,你说城外水渠乃是你们阿扎一族最先挖掘?”
麦纳点头道:“不错!”
见麦琪确定,苏真又转头问道:“马宝儿,你说阿扎一族挖出来的水渠早已淤堵,新渠是你们回人一族在旧渠之上重新疏通的?”
马宝儿应道:“回县令大人,正是如此。”
见两人都对自己的供词确认无误,苏真问道:“既然水渠是你们两族的人共同参与修建的,你们两族的田地距离又不远,为何不愿共用一条水渠?”
马宝儿拱手道:“回大人,原本我族是愿意和他们共用一条水渠的,但阿扎他们太霸道了,竟然在半路上将水渠堵了,让我们的田地没有水用,我们的田地离海边又远,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麦纳反驳道:“那本来就是我们修的水渠,为何要给你们用?”
“你放屁,你们的水渠早就堵了,那是我们疏通的水渠。”
“……”
“肃静!”
眼见两人又要开启口水大战,苏真赶忙用惊堂木拍了一下桌子,随后对着陈堪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陈堪点点头,他知道,苏真这是在为他解释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族人争夺一条水渠罢了,这样的事情在中原之地都屡见不鲜,宗族之间争水渠争田土打生打死都很正常。
更别说在云南这种偏远之地,本就山多地少,土司之间为了一棵树的归属都能打起来。
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对于县衙来说,这种案子才是最难搞的。
要是将水渠判给某一方,另外一方又会不满,要是各打五十大板吧,那就是和稀泥,解决不了问题,离了县衙之后,两波人该怎么争还怎么争。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双方都闹出了人命。
不管什么官司,一旦掺杂了人命在里面,性质一下就变了。
也难怪苏真会为之头疼,让陈堪来,只怕也很难断得出一个理字。
不过,陈堪还是从这个案子里看出了许多东西。
首先是两个土司势力已经开始接受官府的调停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越过官府,直接以武力争个胜负。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不过考虑到通海县本就是沐晟划出来试验改土归流的试点县,对于云南其他地方是否有所改变,陈堪依旧持保留态度。
其次就是陈堪看明白了土司之间经常爆发征伐的诱因,主要还在于利益二字。
以阿扎土司和回人土司之间的争端来说,他们所争夺的利益就是水渠。
这也能说明土司并不像朝中诸公想象中的那样,是一群完全未开化的野人,动辄就是光着膀子嗷嗷喊着造反。
事实上,他们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文明,虽然比起中原之地号称礼仪之邦尚有所差距,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文明在陈堪看来,已经算是达到了封建宗族制度的水平,至少比之草原和黑山白水之地那些依旧依靠着渔猎游牧的民族要先进得多。
“不如让我来说两句!”
陈堪开口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看向了他。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的人是皇帝陛下派出来的大官。
土司的人虽然不太理解中原皇帝的概念,但从县令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说话肯定管用。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陈堪双手一摊道:“既然你们在挣一条水渠,那为何不再开一条水渠出来呢?”
“两条水渠,一家一条,也就不用争了,你们以为呢?”
陈堪此言一出,众人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苏真苦笑道:“大人,这……再开一条水渠说起来简单,下官也不是没想过,但关键是,谁来开呢?”
陈堪微微一笑,指着方才争论不休的麦纳阿扎与马宝儿道:“自然是由他们来开!”
“凭什么?”
二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这个年轻人怕不是个憨包,凭什么要他们去多开一条水渠?
陈堪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几人稍安勿躁。
随后淡淡的说道:“不如让本官给你们算一笔账如何?”
一听这话,苏真顿时来了兴趣,朝陈堪拱手道:“不知大人要算一笔什么账?”
麦纳兄妹和马宝儿也是疑惑的看着陈堪,他们不太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说着水渠,现在又扯到算账上面去了。
这个年轻的大人,是不是不明白什么叫多开一条水渠?
这水渠要那么好挖,还用得着他来说,他们早就挖了!
陈堪胸有成竹地看着几人,对他们脸上的疑惑之色恍若未见。
开一条水渠的难度有多大他当然知道,尤其是在这个依靠人力来挖的时代,一条数里长的水渠,起码需要数百人的壮劳力扛着锄头挖上一个月。
而现在马上春耕在即,在这个粮食产量本就不高的时代,每一个壮劳力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放弃家里的农活跑来挖水渠啊。
但,山人自有妙计!
陈堪淡淡的说道,取通海县堪舆图过来。
苏真闻言,立即起身离去,他也想看看,这个年轻的钦差大人,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说服两个土司再开一条水渠。
片刻之后,苏真将县城堪舆图摆在桌子上,邀请陈堪坐到他的位置上。
陈堪也不客气,摊开堪舆图,对着麦琪招了招手,问道:“你们的水渠和土地在什么位置?”
麦琪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说道:“土地对我们山里人来说是珍贵的,所以我们的水渠都是顺着山脚挖掘,至于土地,这一片是属于我们阿扎一族,这一片是属于他们回人一族。”
陈堪点点头,叫过来马宝儿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马宝儿有些迟疑的点点头道:“是这样。”
陈堪看着麦琪指出来的地方,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的微笑,随后淡淡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再修一条水渠更是势在必行了,不仅是你们两族要参与修建,县衙也要出点力才行。”
“哦?”
“大人的意思是?”
苏真坐直了身子,静静的等待着陈堪的下文。
陈堪也不卖关子,从桌子上取下一块令箭,在地图上一指,淡淡的说道:“你们看,阿扎一族的土地靠近湖边,而回人一族的土地靠近山脚。”
麦琪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堪摇摇头:“当然没问题,但这么大一片土地,只有一条水渠,明显是不够的。”
陈堪刚刚进城时就观察过了,城外的土地大多数都是旱田,只有极少数是水田。
所以的目的很简单,说服他们合力再修建一条水渠,与另外一条连起来,再从田间挖出小小的水道,将湖水引进田地里,旱田改水田。
麦琪不以为然道:“一条水渠当然不够,不然我们也不会费力去争了。”
陈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是这样,但若是能从另外一侧的山脚再修一条水渠,与原来的水渠连成一个弧形,将所有的旱田都变成水田,那通海县城的粮食增产三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不等麦琪开口,苏真便点头道:“若是能全部改成水田,粮食增产三成自然没问题。”
陈堪继续说道:“诸位请看,如今只有这么一小条水渠顺着山脚引水到田里,但即便是这样,你们也依旧在为这条小水渠打生打死,就算争到了又如何呢,能灌溉的地方依旧有限。”
“但若是从山脚的另一侧再开一条水渠呢。”
“开水渠,每年的粮食增产可以三成,不开,你们继续争夺一条水渠打生打死,每年的粮食依旧是那么多,你们自己算一算这笔账,划不划算?”
“这……”
陈堪话音一落,几人的脸上便露出沉思之色。
如果只是说的话,陈堪的计划是很具有可行性的。
因为通海县城的地势摆在这里,它就是一个南低北高小盆地。
低的一侧,是杞麓湖,高的一侧,则是全部属于两个土司的土地,若是能顺着山脚开出一条水渠,将整片农田包裹起来,那无疑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情。
就连县城,也不会再缺少水用。
但还是那句话,凭什么这条水渠要他们来开?
尤其是土地靠近湖边阿扎土司,更是指着马宝儿反问道:“我们已经开辟一条水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挖?”
陈堪面色不变,淡淡的说道:“因为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并且我刚才说过了,县衙也要参与进来。”
麦琪若有所思的问道:“县衙要怎么参与?”
陈堪看了一眼苏真,淡淡的说道:“很简单,县衙出钱,你们出人,为了不耽误春耕,你们每家出两百人参与挖渠,县衙每日里补偿他们十个铜钱。”
闻言,苏真面色一变,他低声道:“大人,这不妥吧?”
陈堪慢条斯理的说道:“有什么不妥的,你们每年截留那么多赋税,可别告诉我,县衙没钱。”
“这……县衙钱还是有一些的,但那些钱都是为了防备……”
苏真话说到一半,赶忙改口道:“那些钱都是为了用来发展当地民生,以及防备天灾人祸的。”
陈堪耸耸肩道:“难道在苏大人看来,兴修水利不算是发展当地民生吗?”
“当然算!”
苏真回了一句,随后一愣。
陈堪继续说道:“旱田改水田,粮食产量增加三成,通海县的赋税也能多收三成,中县改上县有望,难道苏大人觉得这点投资都不值得吗?”
“我……”
苏真的面色有些纠结,显然陈堪画的大饼让他有些心动。
陈堪转头看着阿扎和马宝儿,问道:“你们以为呢,这可是福延子孙后代的大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心动,如果有县衙为他们兜底的话,那意味着将来他们每年都能多收获三成的粮食,这样的买卖去哪里找?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的转头看向了苏真。
现在不是他们同不同意,而是要看苏真这个县令大人愿不愿意为他们兜底了。
毕竟不管他们哪一家抽出来两百个壮劳力,都意味着他们今年的粮食减产,搞不好要饿死人的。
见苏真还在纠结,陈堪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淡淡的说道:“路我是给你指出来了,至于干不干,你自己琢磨琢磨。”
至少在陈堪看来,这是对于三方都有利的事情。
不过大明的官儿都是些深谙中庸之道的官油子,陈堪也不可能强制性的要求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
苏真有些纠结,如果照陈堪说的去做,那就意味着县衙去年的截留的物资将会在短时间内挥霍一空。
一家出两百人,那就是四百人,一人十文钱,每天的支出就是四贯钱,都快相当于他一个月的俸禄了。
而这么大的工程量,没个一年半载的根本就完不成。
就按一年来算,那就是将近一千五百贯钱,这么大一笔钱,他光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况且,他还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当多久的官,万一这个窟窿补不上怎么办?
“大人,此事干系重大,能否让下官与县衙的同僚们商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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