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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魏国与少梁、韩国缔结小三晋同盟之后,便流传出种种觊觎宋、卫两国的谣言,对此宋墨钜子田让田襄子也并非一无所知。
尤其是在魏赵两国联手瓜分卫国,联合出兵占了卫国除濮阳以外的所有城池,让卫君成为了天下唯一一个仅有一座城池的国君后,关于这方面的传闻也变得愈演愈烈。
因此,哪怕庞涓已率联军主力攻入了齐国境内,但有李郃、孔夜、赵剀三人率七万余军队驻扎在鄄城一带,不止宋国的君臣压力巨大,事实上宋墨对其也是万分警惕。
别看宋墨尝诟病梁墨,认为他们墨家弟子心中不应有国界之分,但事实上,宋墨其实也有偏袒,而这唯一的偏袒对象即是宋国。
这也难怪,毕竟创立墨家的墨子就是宋人,当过宋国的大夫,甚至还因得知楚国要攻打宋国,亲自赴楚国劝说楚王,因而使墨家与公输氏结下了仇怨。
这份袒护,包括宋墨弟子,毕竟在墨家成为当世显学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墨家弟子主要就是以宋人为主,直到后来墨家思想成为天下显学,才有其他国家的人纷纷来投,同时又将墨家思想引入本国,这才陆续出现了魏墨、赵墨、齐墨、楚墨等等分支。
但作为墨家思想的传统主流,宋墨一直呆在宋国,在宋国有着极大的名声。
这也是当代宋公虽然很厌烦宋墨,但也不敢拿后者怎么样的原因:若硬要宋国的百姓在国君与宋墨之间选择一方,宋国百姓估计大部分都会选择宋墨。
而反过来说,宋墨在宋国虽然有着极高的名声与威望,但也没有因此做出胁迫宋公的事,最多就是见宋公不顾民生,为了一己私欲大兴土木、建造宫殿,便率领国内百姓做出抵制,想要阻止宋公,而其他大部分时候,宋墨其实偏向宋国的。
当然,这里所说的偏向,指的是使宋国避免被其他国家侵占,这与宋国的君臣几无关系,只是因为宋墨弟子大部分都是宋国本地人,并且与宋国的百姓有着良好的关系——有这层关系在,宋墨自然不会容忍魏国、楚国或其他国家的军队攻入宋国,令宋国的百姓承受灭顶之灾。
因此当收到宋将景敌的求援书信后,田襄子仅思忖了片刻,心中便已做出了相助宋国子民的决定。
没错,并非是为了宋公或者宋国的臣子,仅仅只是为了宋国的百姓。
可一想到宋国面对的对手,田襄子就不禁又感到有些头疼。
梁城君李郃,一位与他墨家有着极大渊源的少梁重臣,可能也是当世最推崇他墨家思想的人,倘若有选择的话,他实在不希望与对方为敌,毕竟这或将导致他宋墨与梁墨的对立——要知道那位梁城君在梁墨中的声望是极高的,属于是那种只要拜入墨家就能成为一方钜子的人。
当然,没那个必要,毕竟世传梁墨钜子墨践乃是李郃的挚友,私交远胜昔日楚墨钜子孟胜与楚国阳城君的感情。
思前想后,田让决定先将此事告知禽子。
禽子、禽滑釐,昔日墨子的首席弟子,在墨子故世后曾担任过一阵子的宋墨钜子,后来因为岁数的关系,再加上田让这批少壮已足以担当起重任,禽子便在众墨徒赞同下,将宋墨钜子的位子传给田让,即田襄子,一门心思钻研墨家理念。
或有人会说,墨家思想自墨子起研究了几十年,到现如今还有什么好钻研的?
不得不说,禽子也一度遇到了瓶颈,在钻研方向上产生了迷茫,不知该如何精进他墨家思想,而就在这时,少梁掀起了梁墨思想的风潮。
于是这些年,禽子主要就是在研究梁墨、批驳梁墨,同时吸取梁墨思想中有益的部分,酌情添加到他宋墨思想中。
但遗憾的是禽子太老了,近两年的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差,宋墨上下包括禽子自身都知道他已时日无多,不过禽子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即使卧病在床,也时常捧着记载他墨家思想的书籍,或轻声念诵,或删删减减,希望为完善墨家思想尽最后一份力。
因此若非是紧急之事,田让也不想叨扰这位他墨家的宿老。
不过这两日,卧病在床的禽子精神倒是还算不错,当田让前去探望时,禽子正背靠着窗户坐在榻上,捧着书籍观阅着。
“禽子。”
见老人转头看来,田让率先躬身行礼。
“钜子。”
禽子颔首,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他那声称呼让田让感到几丝惶恐般的不适。
毕竟眼前这位老人,即是他们的师兄,也是代墨子向他们传授、讲解墨家思想的‘半师’,更是前代宋墨钜子。
就因为已经卸下了钜子的职位,如今反而要尊称他田让为钜子,这让田让感到有几分惶恐。
定了定神,田让恭敬地说道:“若无要事,师弟绝不敢来打搅师兄……”
说着,他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禽子。
果然,禽子在听完此事后也皱起了眉头,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田让恭敬回道:“我有意前往鄄城,亲自去见见那位梁城君,当面与他谈谈,劝他莫要相助魏国……”
“他若是不从呢?”
“……”田让沉默了片刻,正色说道:“我将率领墨徒抵抗。”
禽子闻言沉思了片刻,随即徐徐说道:“当年李郃迎墨入梁,我认为他只是想利用我墨家,不过这些年看下来,虽不排除他确实有利用我墨家之处,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很尊重我墨家的底线与原则,不曾有一次主动掀起不义之战,甚至于在秦国邀他瓜分河东之际,断然拒绝,令少梁抽身之外,这才有后来庞涓收复河东……”
听到这话,田让笑着说道:“当初禽子不是说,那只不过是李郃知晓假道伐虢的典故,比那愚蠢的虞公要聪明……”
“不错。”禽子点点头说道:“若魏国失去河东,就算少梁得到了半壁河东,也无法单独抵挡秦国,不过是为秦国做嫁,那李郃很有远见,因此拒绝了秦国的利诱,促使魏秦两国再度于河西、河东恢复平衡……我之所以提起此事,就是想告诉你,据我这些年的观望,这李郃确实并非奸恶之徒,但他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使少梁收益……宋国与少梁之间隔着魏、韩两国,少梁本没有必要来蹚这趟浑水,但那李郃还是受魏王的盟令而来,无非就是为了维系刚缔结的小三晋同盟……”
田让恍然大悟:“禽子是想告诉我,那位梁城君不可能被我劝服,并且,他也并非是令宋国招致灾祸的罪魁祸首……”
禽子微微点头。
见此,田让对于自己前往鄄城与那李郃相见一事,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次日,他便带着几名墨者,踏上了前往鄄城的旅途。
而与此同时在鄄城一带,韩赵两军不久之前才以七万余兵力击退楚宋联军二十几万之众,不说韩、赵两军的将士们士气爆棚,相邻不远的鄄城也被吓得战战兢兢,城内的卫人愈发老实。
这一日,孔夜找到李郃,笑着暗示道:“这几日我麾下部将多番问我,问我大军几时乘胜追击,击破楚宋两军余下的人马,我只好说,暂时还不知梁城君的意思……”
李郃闻言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了当地反问孔夜道:“牺牲己国的儿郎,为魏国击破楚宋联军,甚至于更进一步,攻占宋国的城池,这对韩国有什么好处么?”
孔夜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李郃原来根本没想过乘胜追击。
此时就见李郃摇摇头,继续说道:“孔将军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你,其实我根本不想掺和魏齐之争,不过是为了履行小三晋同盟的约定,今我七万余人击退楚宋二十几万大军,这已足以向魏王交代,我认为不必再或多逼迫对面……若让魏国占了宋国,这对韩国,对我少梁,都不是什么好事。”
“梁城君所言极是。”
此前一心想要战功的孔夜此时也反应过来了,附和地点点头,但旋即又皱眉问道:“可始终止步不前,魏国那边如何交代?不如我佯装进兵宋国,对面好歹也还有近二十万军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被吓退……”
“这个……”
李郃闻言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心底并不想越过宋国的国界,毕竟一旦越过宋国国界,就意味着对宋国做出了实际的侵犯,虽说宋国方面不至于把他怎么样,但他要考虑宋墨的态度。
他可不希望与宋墨闹到相互对立的地步。
但不可否认孔夜说得也有道理:你都把景舍、景敌二十几万楚宋联军击退了,还不趁胜追击,有意消极怠战,魏国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来?
鉴于此,李郃最终还是同意了孔夜的建议,不过却叮嘱他道:“……进兵可以,但切记不可滥杀无辜,尤其是滥杀宋国的平民,否则定会遭至宋墨的敌意,孔将军也知道,我少梁……”
“哦。”
孔夜顿时恍然大悟,笑着做出保证:“我韩卒又不是虎狼般的秦卒,梁城君放心,若传出我韩军虐待宋人的谣言,在下愿提头来见。”
“将军言重了。”李郃微笑点头。
不得不说,其实天下各国的军队风气都不怎么好,其中最差的无疑是秦人,而韩国因为己国经济状况尚可,只要带兵的将领有意约束,倒也不至于会发生抢掠、屠杀平民的恶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