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 319:你是我生命烂漫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君朝西字数:5932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其实她有些紧张。
一紧张就摸来摸去。
担心自己笙吹得不够好。
少年时她在承和院, 沈清猗教她吹埙, 临到考较时,她就是这样, 手指在埙上摸来摸去,仿佛多摸几下这埙就会回应她,说乐为抒情乐器也有情, 多亲近感情才会共鸣。……其实, 就是紧张,怕在她面前吹不好。若以师生论,沈清猗无疑是要求最严格的老师, “不容忍有一分不完美”。
萧琰这会儿紧张, 却又与以前有些不同, 若要究根底,类似于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最好, 与子笙歌花溪里, 若笙吹得不好,那, 怎么行。终究还是受了沈清猗影响,《霅溪梦》, 相思意,笙歌里。
……不对,这又心猿了。
她是去吹小梅曲的, 又不是吹采莲曲, 南风知我意, 并蒂同心莲,双影共分红……唉,又心猿了。
萧琰手指摸着笙管懊恼。
沈清猗忽地顿步,眼眉轻撩,声音柔软,“吹得不好,我也喜欢。”
萧琰手指僵在笙管上。
神情微窘洇红,声音期期艾艾,“其实,我吹得,还是可以的。”
沈清猗噗的一笑。
眸光轻柔,似梨花清雪,暗吐芳。
……
天光晴朗池边树。
香雪簇绕粉蔷下,已经铺了茵毯,置了叠席几案,摆了茶酒果子,影青执壶透出了桂花香,正是萧琰喜欢的玉庭新桂。桂花是去岁秋的新桂,酒却是三十年陈绵田酿,窨封后今春起坛,入喉绵甜香馥,氤氲之间,又有一股醇厚的绵长之力。萧琰品尽一杯道好,这才起杯敬沈清猗,之后连连饮杯,直至一壶酒尽又添新酒时,她抱笙长身而起,对着一池碧荷万条雪,一树蔷薇落云霞,吹起了春意盎然的小梅曲。
笙的音色明亮,萧琰吹的高音清脆透明,让人拽落一地春光之中,明媚,心生欢喜畅然,又有一种舒阔高朗,身处广阔天地之间,清风吹过,繁花美景,渐渐没了烦恼忧愁。
音声穿透庭园,前院中庭里的药僮道侍都不由侧耳倾听,足下暗踏节拍,手中忙着的事不由缓下来,眉眼欢悦舒展。
萧琰吹这笙曲,就是想让沈清猗开怀。
她想起《南山集》,想到沈清猗诗中的寥阔情怀,流露出的闲逸萧散的意趣,旷达自得的心性,她喜欢这样的沈清猗,喜欢她过这样的日子,宽舒自在,闲看云起,笑看花落……无论她们如何,她都希望沈清猗这样。
笙音洒阔明朗,高亮欢畅,她将自己的心意融在了乐声中。
乐为抒情这是她对沈清猗的情意。
东风知我意,送你入南山。
众人欢悦间,蓦然……
一抹清丽的中音响起,宛如春莺一啼。跟着又有一道柔长的鹂声相和,宛若情侣一嗔一答。莺声婉转,满园春色柳拂枝,两只黄莺绕芳树,一忽儿追逐,一忽儿鹂语;又有燕子双.飞归巢,亲密交颈,燕语呢喃。繁花之中,蝴蝶蹁跹,成双成对。明媚舒朗的春光,因这情致更加令人沉醉,倘佯其中不忍离去。
天空再高朗,只能让人心阔。清风再洒荡,只能让人清新。繁花丽景再盛,也只是眼前景儿、身外物,若无情致缱绻,不会让人全心沉醉,那种柔和的、饱满的,充溢心间的感觉,那种欢跃跳动又缠绵缭绕、荡漾旖旎的感觉,只有情才能滋生。
前院和中庭的药僮、道侍不知觉中都已落下手中事,晒药的墩坐在了地上,查典的落了手中书,整理记录的跌了笔,神情迷离,都沉入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情感和回忆中:少年时的初恋,惊鸿一瞥的心动,清风中的凝望思恋……有人脸上有笑眼中有泪,分不清是喜是悲,只魂荡神绕,道不尽个中意。
萧琰的高音明净被这柔和饱满的中音缭绕,又时有呢喃低音柔缠,让她那清脆透明的笙音不再那么高亮、盘旋于空,渐与中低音相谐,时而高起,时而落下,音色上增加了起落的层次感,天地的春意也更有层次,变得丰富饱满,更加有感染力……
萧琰却知道,自己的笙音落了下乘,被沈清猗的笙音带动了,看似高音在上,实则掌握节奏的是沈清猗的中低音。
一曲小梅花罢,她收笙转脸看向沈清猗,一脸笑叹真心道:“姊姊吹得比我好多了。”
不如,就是不如。
心底略懊恼,却非为吹笙不如,而是以乐言心声——她的心意,没有打动说服沈清猗,反而被她的情意牵着走。
沈清猗轻柔含笑,明眸看着她,似波光轻撩,手中笙没有落下,笙音一起,是炽亮明丽的高音。
满山青翠欲滴,花儿朵朵红艳,像燃烧的火,一团团、一簇簇,漫山遍野烧尽,烧到了天边,烧起了火烧云,霞光迸放,漫开如瑰艳的花,如火如荼,十分灿烂,十分旖旎。
萧琰心口扑通,那情意就是火烧云,燃烧在沈清猗望着她的眼中。
萧琰心底都烫起来,“扑通”跳的都是热度。
她的情,是这样的炽烈,在她的清冷之下,是如丹火一般,能让满山青翠都燃烧起来的爱情。
萧琰不由握紧了笙,却不敢去和音,她的音抵不过,不只是技艺,她抵不过沈清猗的情,只会被她带入到她的情中。
她手指握紧又松开,不知觉间笙已滑落。
她的脸颊渐潮红,如同被火烧云烧的,没有喝醉酒,却已经醉了,琉璃眼里也有些迷离。直到笙音袅袅而落,她才猛地醒来。
“姊姊。”她一个激灵,背上微起汗。
以自己洞真境神识大圆满的修为,竟然会被乐境迷离,失了清醒。
这当然不是沈清猗的乐音入道了,而是她沦陷在了沈清猗的情境中。诚然色.欲天也有影响,放大了她的情致感知,但心中若无情意蕴积,又岂会轻易陷进去?
萧琰心中警醒,在没想清楚前,她不能迷失在沈清猗的情里,也不能纵容自己的情意滋生。
沈清猗容颜也若霞染,眸子炽烈,“我这一曲可好?”
萧琰目光下落,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满山鲜花和火烧云似还燃烧在她心间,神识默念清静经,一边起手提壶,将两只玉杯斟满,抬杯敬沈清猗,说道:“姊姊你吹得真好。”
沈清猗没有起杯,只让白苏冲清茶过来,清冽的眸中还有炽烈,声音却是轻柔又缓慢说道:“我心已炽,再饮酒,只恐把持不住。”
萧琰微怔,举杯饮尽,眉起一笑。
她喜欢她的克制。
君子有欲,而君子有节。
她果决、敢为,却又克制自己,不恣意而为。
萧琰见过太多恣意的,阿娘是,李毓祯是,就连慕容绝也是,她喜欢她们的潇洒,包容她们的恣意,但更认同君子有节的克制,如他们这般出身地位的,即使背负责任,想放纵恣意也不难,难的恰恰是有节的克制。
她斟酒,起杯再敬,为沈清猗又饮了一杯。
“姊姊,你很好。”她说道,“真的很好。”
萧琰觉得,她再和沈清猗待下去,心会被她的情浸入更多。
沈清猗起茶而饮,眸中炽烈情意已尽去,但见天光照流泉的清冽,情如轻泉而柔,说道:“阿琰,你很好。一直很好。”
那些吸引她的动人品质从来没有改变过,没有随着她的成长而被岁月磨损,也没有因为踏足红尘而被沾染,依然明澈、纯净如故,有着世间最温暖、最纯粹的一颗心。
沈清猗的眸光愈柔。
萧琰只觉心中芬氤,不知是因酒还是情馥郁,不由站起身,来回走动几步,见远山青翠欲滴,近处池波涟涟,清荷亭亭立,花树清丽绚烂,再抬眼望晴空高远,就有了作画的冲动,心念一起,回头说道:“姊姊我给你作画吧。回赠你刚才那一首笙曲。我就送你,这天地春吧。”
沈清猗眸扬,含笑,“好。”
很快,道侍将画具抬过来,置好画案,萧琰挽起袖子,吩咐铺纸清玉宣,显然是要画水墨写意而非青绿山水。以清墨画天地春色,当然比着色的青绿山水难度高。相较而言,水墨更重意境,这是萧琰长处,而最主要的,还是青绿山水太费时间,她不愿让沈清猗久等。
之前,萧琰送给沈清猗的画均是青绿山水,即使画乌古斯的冰天雪地也是有一两抹绚丽色彩,就是期望沈清猗不要太“清寂”,这会画春景却作水墨,其中心思沈清猗岂会不明白,唇柔一笑,从菘蓝手中接过光润柱墨,一手牵起袖子为她研墨。
墨是好墨,香是清香。萧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人,看看花,忽地回身步叠席,将余下的半壶酒全数饮尽,琉璃黑眸亮澄又泛水色,似天光映入了莲池,转身回到画案前,提笔就挥洒开去,没有布局没有忖思,眼睫垂,随心动意,泼洒出心中的天地。
但见那,碧空高远,云气缭绕,一骑白鹤清唳上天。青山接天际,山色苍翠滴,漫山花艳如火。大地青青,湖水清蓝,荷花亭亭,如水中芙蓉。花树缤纷,迤逦去天际,绚然如云锦。白鹤之上一大袖女子,素衣飘飘,身姿纤拔,如梅标清骨,持笙而奏,朵朵白云绽开,枝枝鲜花凌空,云端漫成花海,一身揽尽春。
心有天地色,天地共你春。
萧琰抬眸看着沈清猗,神色真挚,袒露心意。
姊姊,你的心自在,天地春色尽为你有,永不会枯色、凋零。
你看,风是自在的,云是自在的,风起云聚,风消云散,皆是寻常。
你的心自由,一念风云起,一念风云散,可执起,亦可放下,没有什么能困缚你。
……
沈清猗看看画又看她,眸子明冽,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她的人影,轻抿的唇慢慢勾起一分笑意,似第一枝梨花在春风中缓绽,曳出徐徐的柔情。她没有说话,只吩咐菘蓝调了红绿色脂,素手先后执二毫,在画上寥寥几笔。
一枝火红玫瑰别在了那吹笙女子的襟口。
霎时,水墨的天地春中添了一簇火红,恰似在这春光中怒放的夏花,让那清冽又闲适的女子燃起一团火焰,变得炽烈鲜活,流光天地,灿烂了岁月,明丽烂逸。
萧琰眸子睁大呆立,心神撼动。
沈清猗抬头,明冽眸子看着她,神若秋水清,心如丹火炽,清冽又绚烂。
阿琰——
你就是我的生命烂漫。
萧琰心神摇荡,蓦然想到裴驸马。
“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
裴驸马以生命燃情,给予阿娘一生烂漫。
而她,是姊姊生命的烂漫。
这样的情……
她怎可折断。
又怎忍抹去她生命的烂漫?
……
萧琰心乱不止。
沈清猗又吹了很多曲,有关雎,蒹葭这些先秦的古风曲,也有汉晋的乐府歌,还有唐人谱曲的南歌子,西江月,两同心,万年欢。
萧琰渐渐沉醉,索性将自己沉入乐音中,不去想情和道。
她说,姊姊的笙比阿娘吹的还好一些。
惊讶,以前姊姊怎么没说过会笙。
沈清猗笑,她少时要学的东西甚多,哪有心思去多学乐器,会一些陶冶情操也就够了。笙,是后来学的。她喜欢笙的音色明亮、阔朗。就像你一样,她微笑说道。
萧琰说阿娘最喜欢鼓,因为鼓声最激荡纵情,所以阿娘是喜欢激情的人,恣情纵性。她说笙音明亮却不放纵,就像姊姊你,炽情却不恣情。萧琰这时已经醉了,说,我喜欢姊姊这样的。这个“喜欢”里,有着萌动的情意。
沈清猗唇弯温柔,笙音忽地明丽跃动,如此时此刻她的心情。
……
夕阳西去,两人方兴尽而返。
行在清幽小径中,落下一身清凉,萧琰心神已平静,然之前沉醉迷离的情境却未完全消去,只是沉入心湖底,未知何时,又会触动而起。
她觉得……不敢再和沈清猗待下去。
只因,情已动,心也惘然。
她不能确定,让沈清猗放手是不是对的。
她自以为对沈清猗的好,就真的是好?
再者,她对沈清猗的情动,又完全是出自本心吗?
她身处色.欲天中,情致易动,喜恶爱憎都会被放大,而且自己不自知,认为皆由心起,她此刻就无法确定对沈清猗的情动,不曾受到色.欲天影响。
她必须看清本心,才能由心之去。
此即:除猿心,得定静;清明境中,观本心。
若此时任由心被情感牵动,沉入到情爱中,则会沦陷在色.欲天,要想破界就难了,恐怕必得太上忘情,或者挥刀斩情,转修无情道,这是萧琰不愿意的;何况她若爱沈清猗,又怎能让她得到爱又失去?
退一步讲,她如果要爱沈清猗,这爱就必须是纯粹的,没有色.欲天的搅扰。
离去主意虽定,她心中却犯踌躇,上午才答应姊姊要待一个月,这会就说要离去,真觉得……
那什么,还是明日再说吧。
她觑一眼沈清猗,心里有点打憷。
这就是……因情生怯呀。
……
晚食两人用得清淡,佐餐换了秋露酒,以秋日采山上晨露酿造,沈清猗说,秋露造酒最清冽,不比玉桂绵田酿的馥郁醉人,晚饮宜清淡,才能胃和心清……说到这里似笑非笑的看萧琰,那眸光凉幽幽的。
萧琰心里微咯噔,只觉欲去心思已被看穿,不由讷讷,心中歉意,只能更温柔、待她殷勤。用过晚食后散步,她就主动积极牵了沈清猗的手,和以前一样,也不保持那点距离了。
沈清猗看她一眼,轻呵一声。
这是心虚了。
也不点破。
两人携手亲密在晚风中徐步,回到庭院又漫步长廊,夜里在院中并立看星,又回屋坐闲息榻上漫谈至深夜,近子时才歇去。萧琰依然坐在榻前,待沈清猗合眼熟睡去,才起身回自己寝房,却心思辗转难眠,遂披衣起身,往自己那间书房去。
白日里只去了沈清猗的书房,她这间书房还未及去,此时轻推门而入,一眼就觉得熟悉。
和她的起居室一样,她的书房也是沈清猗亲手布置的,按清宁院的陈设,只是地板和家具都换成了松柏木,和起居室的一样。
清宁院那间书房是母亲的,用的是清一色沉香木,虽然母亲已经离去不会再回来,萧琰却仍将它视作母亲的,没做丝毫改变。
这间是她的书房,若是母亲布置,也定会选松柏二木。以前母亲说,君子如松如柏,凌风霜而不凋。这是要她直面人生,不退不避不躲,迎着风霜过去,才会更坚拔,如松柏郁郁长青。沈清猗显然也明白她,所以换成了松柏木。
萧琰想起往事,心里怀念又有伤感,又想道,母亲若知她的感情困境,也必是要她直面而上,不退不避吧。
她在黑暗里往内行去,视线无碍,却仍然习惯的点亮了书案上的台灯,然后没有犹豫的膝盖挪移,打开书案侧柜取出一只紫檀信匣。
匣长一尺高一尺,紫檀坚厚沉重,她托在手中如有千钧重。
沉重的不是紫檀,而是里面沉甸甸的情意。
信匣的锁钥是她的生辰年月,她拨锁对准打开,里面是几乎积满一匣的信,每一封都工整用梅函封漆,上书“萧琰启”,用的均是隶书,墨浓,笔意饱满,如沈清猗对她的情。
萧琰默坐,没有启。
她一封一封取出来,又一封一封原样放进去,再将信匣锁上,准备拿回内寝,放进随身的书箱里,明天,要一起带走。
心境未稳前,她不敢看……这些相思意。
……
她默坐一会起身,将屋内的落地灯全部点亮,让书房变得明亮如昼。屋内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还有沉水香的余香,和一缕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没有空寂的味道,想来不止侍女每天打扫,沈清猗也时常过来看书,并在香炉里炙上沉水香,就如同她在书房中一样。
萧琰慢慢走动着,摸摸茶几,看看花架,摸过一槅槅书架,走到书榻边时,坐下,又抬腿躺下,一点都没有陌生的感觉,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几架的形制,花瓶的颜色样式,书案书架的摆放位置,还有乐器槅子,香山子,乃至笔砚筒洗在书案上搁放的细节,都是一样的。
她不奇怪沈清猗记得这些:她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记忆力又超强,只要眼睛注意到,细枝末节都会记得。但,这般用心,却不是一个“记得”能概括。
萧琰忽然一个滚翻,上身悬趴到榻边,伸手就往榻底摸去。
小时候她总沮丧母亲对自己不热切,让她满腔孺慕和热情无处抒发,便趁母亲不在书房时,悄悄在母亲日常坐卧的书榻底部刻上“无念”,喜滋滋的想,母亲看书和休息的时候自己都在她身边了。她对沈清猗笑说过小时候的很多顽皮事,其中就有这一桩。如果是一样的……
她手指已摸到榻板上的刻痕,却只一个字:念。
只有念,没有无。
她眼光一怔,忽地埋下脸去,眼眶一胀,酸酸的,心口柔软又酸甜,低低一声“姊姊!”
念,是她的名,萧无念的念;
也是相思的念,朝斯夕斯,念兹在兹。
姊姊也是期望,自己念她,不要无念。
期望她暗思的情,终可明念,得到自己“念兹在兹”的回应。
这些情意,和细腻的心思,就隐藏在榻底这一个刻字中。
萧琰的眼睛埋了很久才抬起。
柔软的榻缎上,有两团水渍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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