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 317：万般皆艳，星之命途

    不忍, 是不忍心。

    不能忍受自己伤她心。

    心若生不忍, 必发乎情，一因善, 一因怜惜，一因舍不得。

    后二念，她皆生。

    风落花瓣, 香染袖。

    萧琰垂眸, 片刻，微振衣袖，任飞花落于泥土, 才是它应该的归宿。

    沈清猗眸光微敛, 伸手拈住风中一枚飞花, 回手轻掩入萧琰长裙的斜襟中，笑语：“襟香满怀, 人花两相宜。”

    你不知花语, 焉知飞花不向往你襟怀。

    萧琰微怔，垂眸看了看, 一时无语。

    山风飒飒，万枝香雪海, 沈清猗眸似潋花雪，滟滟清丽，微偏过头, 浅浅笑道：“神农峰最益草木, 诸峰之中, 这里花开得最早，也开得最好，此处这片是桃李，后花园里塘边栽了梨树，每年桃李梨花次第开的时候，我都极喜欢。”说着轻吟，“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千丝屏，金雀扇，画梁相见。”潋滟眸子笑睇，“这景可好？”

    萧琰安能说不好？一字“好”应出，想象那时风动香雪海，人面桃花红，那定然是极美的，就如此时，此境……此人。

    沈清猗抬手拂过斜欹在眼前的花枝，眸光潋滟，容颜似雪，比花更白，绝绝清艳，回眸浅笑，却是缱绻旖旎，肤腻香雪，更胜桃李风前多妩媚，萧琰眸子一漾，心生妙色。

    沈清猗眸子轻睐，浅笑曼吟，“娇艳轻盈香雪腻，”萧琰脸微热，知自己情状被她察见，霎了下眼，顺下去道：“细雨黄莺双起。”

    这是翰林苑文学士、花间派张泌的艳情词。

    沈清猗偏爱山水和写实，但对花间词也没偏见，风格清丽的小令她也是喜欢，却素来不喜艳情词，曾言“失之过艳，流于轻佻”，这会儿却浅笑优雅道：“以前觉得艳情词秾艳轻佻，至入得情之味，方知情浓之极，万般皆艳，此色唯对一人耳。”

    萧琰嘀咕，自己现在看沈清猗，也是觉得万般皆艳了。

    只是……这话，似乎，是情话。

    若是李毓祯说了这番情话，萧琰有一百句可以怼回去，可面对的是沈清猗，萧琰……有些招架不住。她默然片刻，认真说道：“姊姊说的是。”

    只当作这不是情话。

    沈清猗浅浅一笑，“我好看么？”

    萧琰：“好看。”

    “有多好看？”

    “很好看。”

    沈清猗笑得清冽，如林中甘泉，又似潋滟山溪。

    说一个女人很美，有很多文词优雅，或意趣情调，或瑰丽艳逸的词儿。

    萧琰又不是没有文采，形容得越简单，越说明心里有鬼。

    这个鬼么……

    她在她心中，必定也是万般皆艳。

    因情，生妙色。

    ……

    两人一个笑语一个端庄，漫步迤逦，穿过桃李林，又绕着元合庭的藤蔓青墙散步，自东侧角门而入，回到内庭。

    萧琰说，有礼物要送她。

    她去到起居室从书箱中取出了送沈清猗的礼物，第一样是她在长安无量观时，说要送给沈清猗的和阗碧玉道珠，在萧山的深谷中，她刻入了自己的道意，不止是道家九字真言的道意，还有《太上玉清经》的道意，九字真言是可攻可防的能量，而《太上玉清经》是作用于神识，安神、凝神，还有萧琰在阁主大师伯指点下领悟的炼神道意。

    这很难得。

    要将九字真言道意和玉清经的道意融合在一起是一个难题，萧琰在竹楼中请教了夫子萧迟，又在自己紫府中推演了很久才成功。

    丹道修行最耗神识，因为修行内丹火是要以神识为鼎，包住中丹田的离火，炼丹时以神识控丹火消耗更巨大，萧琰在道珠中刻入了玉清经的神识法阵道意，虽然因道珠的材质只是普通的玉石，而非炼器之物，承不住法阵的力量，只是融入了几分法阵的道意，但对沈清猗快速恢复神识是很有帮助的。何况九字真言的道意也是有能作用于神识的能量。

    诚然药殿身为道门的丹殿，必定有辅助神识的道珠玉佩等，其中还有器炼品，沈清猗是殿主道玄子的唯一亲传弟子，自然有资格配一两件器炼品。若论单一的威力，器炼品自是胜过普玉材质的道珠，但将九字真言和《太上玉清经》的道意融合，却未必是器炼师所能了。

    沈清猗看重的却是萧琰的心意。

    素手轻抚道珠，摩挲来回，爱不释手，一对眸子流眄生波，眼尾微微勾起，清艳妩色，似春江秋月，显见喜欢极了。

    良久，又将道珠递给萧琰，伸出一只纤细手腕，眸光轻漾，“阿琰给我戴上吧。”

    萧琰略迟疑，还是抬手轻执她腕，将触手温润的和阗玉道珠推入她腕际，浓翠之色如水汪汪，光照下盈盈而动，衬着纤白柔腻手腕，平添一截风流。萧琰心神又一漾，执腕笑道：“姊姊戴着很好看。”

    沈清猗抬眸流睇，“是珠串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浅笑流波，眸中情意似玉中浓翠，直欲滴下来。

    萧琰心湖“咚”一声，赶紧定了神，心念快速流转，回答道：“珠串好看，配姊姊更好看。”

    机巧的绕过了“心中有情，万般皆艳，唯你最艳”的坑。

    沈清猗抬手柔腻指尖从她腕上勾滑过，笑眉轻嗔，语尾似鱼儿轻勾，“滑头。”

    萧琰只觉手腕处有些痒又灼人，心尖也似被鱼尾撩起，心里咕咙，姊姊这是在勾引我吧，不由呼吸停顿，目光飘移，俄顷，又镇定了神色，若无其事般收回手去，打开搁在条几上的一只箱子，这是她送给沈清猗的另一件礼物。

    箱里是七八只木匣玉匣和玉瓶，是从乌古斯汗国采回的矿石珠贝，还有北极海的深海植物，也有在北极海中袭击她和慕容绝的深海鱼兽的身上之物，都是给沈清猗炼丹或研药用的，有几样物品她和慕容绝都不识得，萧琰不放心快递铺送出，便由自己带过来。

    沈清猗兴致勃勃，一样一样翻看，有些来源不明的，萧琰细致的画了图，供沈清猗识别。

    三清宫藏经阁包罗万象，其中就有百卷《万物图鉴》，分门别类，矿石土壤植物动物无不包罗，沈清猗未入道前就已经博闻强记，入道后记忆力更加突飞猛进，不需要翻阅查书，看一眼就能说出此物为何，来源出处。

    “……呃，这是陵鱼的血？远古的鲛陵？”

    萧琰瞪圆了眼，很是惊诧。

    “现在还有鲛族？”

    在《远古原史》中，鲛族也是远古强大的海系妖族之一，据说只在龙族之下，鲛陵就是鲛族的一支。

    沈清猗搁下装血的玉瓶，微微摇头，“血统早就退化了，只是陵鱼，不再有鲛陵。”

    鲛陵是妖族，陵鱼却只是鱼兽。

    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萧琰微松口气。

    想到陵鱼在深海的凶狠，体形比它大数倍的虎鲨都被它们的尖牙锐齿撕裂，而在十几只陵鱼的围攻下，她和慕容绝都是战力可越阶的洞真境宗师，却是重伤才突围出去。如果是没有失去鲛族血统的鲛陵，两人估计已成为食物了，这还只是鲛族中不够纯正的血统。远古妖族的强大，可见一斑。

    萧琰心生感叹，说道：“这个纪元于人族，是幸事，也是不幸。”

    一个纪元，就是一个文明的兴衰起落。强大种群的灭绝凋零，对于人族来说，是幸事，因为人族比起其他智慧种群，都更有适应性和生存能力。所以在灵气纪元的毁灭下，普通人族仍然存活并且一步步强大起来，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种群。

    但是，灵气纪元的毁灭也同样让人族的血统退化，体质孱弱，肉身力量连普通的狮虎动物都不如，如果说比体质退化更糟糕的，那就是各种天赋能力的退化甚至消失，包括脑域的天赋能力，这对最重智慧的生灵种群来说，是大不幸。

    “一个纪元的毁灭，是大不幸。但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此即万象生机。”

    沈清猗还未晋入洞真境，但因身份之故，以及被太清掌教看重的潜力天赋，入道后就已获准入三清藏经阁的第七层，自然阅读过《远古原史》，甚而比萧琰知道得更多。毕竟，道门是道种之门，直接承自上古巫族的底蕴远非今世的世家能比，有关纪元文明的典籍资料也比萧氏搜集的全得多。

    “万象生机？”

    萧琰懂得大衍五十，遁去其一之意，但这个“一”与纪元的关联是？

    “既有星命，便有命途。”沈清猗眸光清冽又深邃。

    她说的命途，不是指星命者的个人命运，而是“星命”之说，出自这个纪元，上一个纪元并无星命这种说法，也无星命者，可见，星命是因这个纪元而出。

    星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星星的命。

    星命的蕴义，是要走出星的命途，也就是世界的命途。

    世界也需要进化，天道不会绝了自己的路，星命，就是天道留下的“遁去的一”。

    “既有星命，就有生机。”

    星命是遁去的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一而生万象，这就是世界繁衍的生机。

    世界繁衍的意义，是存续和进化。而世界的进化，是要由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灵来反哺天道。

    从力量上来说，远古神族和妖族比人族更强大；但在诸生灵中，人族最为天道眷顾，最终毁灭了神族和妖族，成为世界的统治者，这个不是意外，而是世界的选择，因为人族的智慧更胜力量。所有的力量都是从规则而来，但力量本身不能创造规则，只有智慧才能创造，突破现有天道，成为更高的天道。

    灵气纪元的毁灭，是世界的自我保护，但天道意志不会绝了自己的路，给世界留了后手，所以新纪元才有“星命”规则的诞生。

    萧琰沉思了好一会。

    “星命，是这个世界未来的格局。”

    她、李毓祯、慕容绝、沈清猗，以及其他未明的星命，不只是太清掌教说的“承道者”，承道，只是承继，最重要的是要走出一条星的命途，让世界去得更高、更远，这才是纪元寄予的生机。

    他们承接着希望，肩负着道路，一个世界的命途。

    清楚的认识到星命的意义，萧琰的心神渐渐沉定下来，因为和沈清猗的感情而浮荡的心境也重新清明，并且更加坚定。

    感情只是两个人的事，命途却是整个种群的路。

    情爱事小，命途事大。

    萧琰从不惮于背负使命责任，能力不足、心志不强者，才会怯于承担；或无视天地，无视种群，散漫不愿意承担，这样的人拥有强大实力也不是大人。“大人”者，双肩一横可担天下家国，庇护族人。若将这个族无比放大，就是种群，世界。

    这是萧琰的道理。

    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沉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澄澈。沈清猗一声浅叹，素手轻阖她眼，“阿琰，你修的不是无情道，也非太上忘情道。情和道，相融而不悖。”

    无情道和太上忘情道，择取这两道，都有利于破色.欲界，却与萧琰的心性不符。正心道，是循情义、合道理而行。

    她的情，不违天地，不负道理，如何行不得？

    沈清猗收回手，又轻覆在她手背上，眸光如雪，清冽，通透。

    她凝视萧琰，轻柔声音浅淡清凉，“阿琰，情从心而起，心不违道，即与道合。”前一个道是道心，后一个道是大道、命途。

    萧琰眸光凝固，一会儿后，说道：“姊姊我会想清楚。”

    她不会认为和沈清猗谈情会影响自己的道心和大道，但沈清猗也是星命，她担忧顾虑的是，沈清猗执情太过会影响她自己的命途。

    略过感情和命途暂且不提，萧琰又取出了送给沈清猗的第三件礼物。

    这样礼物却不是萧琰送的，而是“借花献佛”。

    一只白玉盒。

    “这是太清掌教送的。”萧琰递过去时眨了下眼，“这是顺手人情。”

    沈清猗轻抬眉，接过去打开，见到盒中澄碧带银丝的茶叶，顿时了然，微笑合上玉盒，吩咐赤芍仔细收入茶室，又吩咐白苏将其他礼物都归置好，自个拉了萧琰去到书房。

    书房设在东厢，两间书房相连，中间隔着茶室，沈清猗指着右手边那间，“阿琰，这间书斋是你的。你起个斋名，一会书了，漆匾挂上。”

    萧琰眸子微凝，她的起居室与沈清猗的起居室相连，讌息室一门相通；这边两人的书房也是相连的，一时欢喜又叹，回眸答道：“我好好想一想。”

    她见沈清猗书房的匾额是“见欢”，字体清瘦孤拔，令人想到“合欢树下待欢见”的孤清身影，心中又是一叹。

    “与卿至，相见欢。”

    沈清猗声音浅凉轻柔，尾音撩长。

    萧琰一脸端正，“我见着姊姊也甚欢喜。”

    抬步随沈清猗入了见欢斋。

    书房坐障是十二曲香木屏风，雕绘春江花月夜，江上一叶扁舟，舟中女子对月吹笙，乌发双挽髻，轻罗大袖衫，随江风中卷起落下，右首题刻：一曲小梅春透。

    萧琰听阿娘吹过《小梅曲》，音调悠扬、激越，春光明媚逼人，又有两分早春的寒冽。

    阿娘说，阳春之中听早春，别有意境。

    “小梅”是早春曲，取春寒中蓬勃之意，但萧琰只觉屏上春意凋尽，那大袖罗衫下清骨瘦腰，旁人见了只觉竹清风瘦，林下风姿，萧琰却觉出忧思约带——早梅吹尽春透去，指冷玉笙寒，人瘦也，梅凋尽，相思人在何方？

    她轻叹说道：“江边少了花。”

    日出江花红胜火，这相思清寂就成了春光勃勃。

    “阿琰为我添上可好？”

    你就是我的春花。

    萧琰默不能答，至少，此时不能回应。

    敛了下眸，拉着沈清猗往里走。

    书房陈设一色的降香黄檀木，和沈清猗的起居室一样，这香木俗称黄花梨木，萧琰曾对沈清猗说，“花梨独具清雅淡然的气质，最适合姊姊”，于是沈清猗将一屋子的白檀陈设都改成了花梨。

    萧琰暗里感动，又默叹无言，每多看一分，沈清猗的情意就重一分。

    书房西壁与茶室通，沈清猗径直拉了她过去，对坐南窗茶榻，品神农顶的今春新茶。当然是清茶，鲜嫩甘爽。萧琰品完一杯，想到白玉盒中的澄灵茶，施了真气结界隔绝谈话，关心道：“姊姊方便去圣水泉？”

    这茶须配圣水泉效用才最好。

    沈清猗道：“不妨事。圣水泉取出后一时辰内沏茶，就不会失效用。这茶用后，要立刻以离火之精淬炼神识，最好是在静室里，不受干扰。”

    萧琰道：“这就好。”原担心沈清猗去圣水泉太频繁惹人非议，心想以自己饮茶为幌子，总好过她被人盯着。

    沈清猗知她心意，“你不必担心我。师尊虽去，药殿还有先天道君，只是不理殿务，若真有事，自然出来护着。”

    萧琰知道这位太上道君就是那位“何仙姑”，眨眼道：“这位前辈待姊姊如何？”

    沈清猗微笑，“我入道后，何道君是我的讲丹夫子。”

    萧琰闻言则喜。

    道门俊才太多，就算沈清猗是极难得的天才，又是道玄子的亲传，但毕竟道玄子已逝，引沈清猗入丹道的道潇子虽然是长老，修为境界也不低，却不是先天道君可比。

    现在，明里有何道君为师，暗里又有太清掌教照顾，姊姊在三清宫，应是无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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