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314:拒绝?接受?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5109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萧琰只觉掌心火烧火燎般灼痛, 那个“心”的炽烈之意燎入心经,一直燎到了她的心。握着拳想松开,又不敢松开,只觉重若万钧, 仿佛整只胳臂都承不住它的重量,不由落到膝上。

    她颈子似也承不住,微向下垂着, 目光不敢看沈清猗, 只盯着这只手, 掌心火燎, 心口也火燎,却又怦怦直跳,脑子里似有无数根弦在响,杂乱又鸣出同一道音。

    ——怎么办?

    她该怎么回应姊姊的表白?

    明确拒绝?……不, 不行。

    她想到了那树茶梅,一树繁花烈烈如焚;姊姊说要剔去情,唯骨碎人成灰罢了, 和那树茶梅一样,要么燃烧殆尽, 要么情灭成灰;万一、万一, 成为姊姊的情殇……

    萧琰心口蓦然紧缩, 脑中闪过茶梅殷红如血, 她呼吸就滞住了, 好像血液也在这一刻凝滞。

    她想到沈清猗说读《九歌》……《九歌》中的篇章都是那样的凄切, 表达深切的思念和表达所得不遂的伤感,没一样结局是好的。

    不,不行,她心里猛地摇头。

    又想到无量观离别那日,沈清猗说,“你放心,我不会为别人情执”——我不会为别人情执,只为你。

    她的情执和李毓祯不同。

    萧琰想到大雁,只影不独行,生死相随的极致;想到沈清猗的《咏寒菊》,“宁可抱香枝头死,不落北风共他情”的决绝感情;想到她离开无量观时,端端抱走自己送的那盆虞美人,这就是个“为情自绝”的……

    萧琰心口更加紧缩,她不敢、不敢说拒绝!唯恐沈清猗喷出一口血来,自此大伤,心死成灰。

    那么,接受吗?……不,也不行。

    她不能因为疼惜、不忍,就接受沈清猗的感情;也不能因为担心毁了沈清猗的道,就接受她的感情。这是对感情的不尊重,也是对沈清猗的不尊重。

    接受一个人的情,唯有以情许之。

    但她对沈清猗的情……是纯粹的姊妹之情。

    ——以前肯定是,但现在呢?

    在她知道那则蔷薇轶事后,在一次次的怀疑和猜测中,她的心可有彷徨,可有动摇?

    在见到沈清猗后的现在呢?此时,此刻,她可有为沈清猗的情动心?可有为沈清猗动心?

    萧琰叩问自己的心,此时的心绪却是翻滚灼热的,失去了澄明、宁静,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心,又如何做出清明的判断?

    “姊姊……”萧琰艰难的抬头,即使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她也不愿意逃避沈清猗的目光,更不愿意长久的沉默,折磨沈清猗。

    沈清猗的声音很低,“阿琰……”温柔得微不可闻,似是心尖处的颤动,却强行压抑,不肯流露出它的脆弱。

    萧琰心口一抽,“姊姊。”只觉得灼痛中痛意明显,掌心的“心”好似烙印一般,烙在了她的心上,滚烫的,又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直坠。

    她的心神却在凝视沈清猗眸光的那一刻,陷进了深情似海的温柔中,那情意醇冽,就像最醇正的桂花酒,香气馥郁,还未品尝,就醇厚绵软到人心里。

    她慌乱又灼痛的心也好像落到了柔软的蚕丝堆里,被情丝软软的垫着,那沉重也有了依托,陷在絮软中,又是满满的醇冽馥郁,让她无法思考,心口的火燎又蒸郁了这种醉熏,她不由叫了声,“姊姊……”眸子有些散漫,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的,“丹桂树下的桂花酒,肯定很浓醇了。”她恍恍惚惚,心中欢喜、怀念。

    “那酒要再埋些年头才好,”沈清猗柔柔说道,“等三十年后,再取出来,赠你兄嫂,祝他们夫妻情义如桂酒,香远馥郁。”

    “……好。”萧琰呆了下,恍然想到那酒是埋在承和院中,姊姊不会再与承和院有关联,点头道,“你说的是。三十年后再赠四哥四嫂,会很有意义。”

    沈清猗眸色更柔,素手轻抚在她秀直的鼻梁上,声音柔润得像浸了窗外的月光,“去年中秋夜,我在后园丹桂树下,埋了一坛桂酒。一人独饮,辜负良辰,醉也是愁眠。唯愿三十年后的中秋之夜,这酒从桂树下取出来,是与你同醉、共欢,那时,一定香冽无比。”

    同醉、共欢……萧琰心口咚咚急跳起来,嘴唇忽然很干,好像喝了几十斤桂酒般,心口又火烧火燎的滚烫起来,连耳朵都烫起来……一颗心扑通欢喜又焦虑忧愁,万般难言。

    “姊姊……”她不语喃喃,似乎复杂的感情都蕴在这一声里。

    ……

    屋内灯光透过半透明的樟子纸门照到屋外,柔和的映出菘蓝跪坐在门口的秀丽身影,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屋内,心里有莫名的忧虑。

    按说十七女君来了,道师会很高兴,但屋里不同寻常的寂静让她觉得不对劲——以前十七郎君过来承和院,都是笑语活泼,少夫人也会笑语或轻嗔——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说严肃的事。

    但菘蓝总有些不安,觉得道师和十七女君之间,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想到书案上凌乱的纸笺、潦草的字迹,月下的孤影伫立,凝望合欢的沉默身影……她心里不由惶惶,难道……?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赤芍端着雕漆茶盘出来,木屐无声的行在廊上,目光询问菘蓝:里面可有动静了?菘蓝微微摇头。

    赤芍默立片刻,无言的转身,端着茶盘又回到茶房,将茶壶坐在青釉温炉台上,温过两刻钟不送入,这壶茶也得废了。她还是继续碾茶吧,没准还得煎一团茶。

    ……

    屋内银烛高烧,照得沈清猗的脸雪白,透出一种羸弱,她的手似无力,从萧琰衣襟上垂落下去,落在梨花白的衣衫上,手背衬得苍白羸弱,薄肤下青色的血管似凝固般,连指尖都泛出青白色。

    萧琰目光被她手惊落,顿时眸子凝定,还没意识到要做什么,另一只手已经绕过沈清猗的腰,覆到她手背上,只觉冰凉入骨,又在微微颤抖,萧琰心口愀然,不由紧握,想说你手凉了,又顿口不言。

    ——只因心中寒凉,寒意自心头起,才会侵彻她身。

    萧琰默默握着她的手,真气如温水柔和浸润过去,就像以前做的一样。然而此时又非昔日,多了些说不清的感情,还有比以前更深的心疼,细密如茧丝般缠绕。

    沈清猗靠在她胸前,似强撑已久不堪沉负,纤薄的身子羸弱的靠着,纯净又温暖的气息萦绕着她,她身子却微微发抖,恐惧、害怕,会失去。

    萧琰绕过她腰的手臂不由微微收紧,轻轻抱着她,想将身体的温暖传给她,手掌依然暖着她的手,一手暖了又换另一手。

    “阿琰,”沈清猗低柔叫她,声音轻柔又微微颤栗,“我思你,若狂。”她闭了眼,声音有些艰涩,从未这般倾吐感情,雪白的脸庞似胭脂微洇,那些渴慕和相思沉积在心底,已经积涌如潮,似洪水破闸而出,又似岩浆成河流,滚烫得要燃烧,“我思你,成疾。”沉疴不治。

    “姊姊……”萧琰静默了好一阵。

    沈清猗脸上洇开的胭色一点一点淡下去,脸色雪白薄脆如纸,纤长眼睫微微颤抖着,似蝶翼在风雨中柔弱欲摧折。

    “姊姊。”萧琰又叫一声,握拳的那只手也不由抱住她腰,只觉满怀的香软清幽,手臂下的腰身却是细瘦,仿佛微一用力就会折断,心中不由酸疼,双臂又微微松开,唯恐勒折了她,察觉沈清猗身子微微发抖,双臂又不由收拢,“姊姊……”声音讷讷,“是不是……有些冷了。”

    她知道,沈清猗不是冷。

    不,也是冷,心中的冷。

    “我去内屋给你拿条薄衾盖着吧?”这话苍白无力。

    “……我不冷。”沈清猗声音低弱,又微颤,“我是……害怕。”如秋夜寒桂,泠泠簌簌。

    萧琰心口一愀,不由抱紧她,“姊姊,你,我……”她喉咙哽咽,心里又疼又酸软,舍不得说出让她伤心的话,又不能应下她的情,思绪翻滚,在胸中呜咽,愁肠百转的叫了一声,“姊姊。”

    “阿琰……”沈清猗低低道,闭着眼,“你抱我一会……让我靠一会。”声音轻软又带了分祈求。萧琰心里刺痛,遥想当年初见沈清猗,一双眸子清冷寒冽,抬眉间凛冽逼人,差点让她摸刀,哪曾、哪曾……这般祈求人?!她心脏刺痛得紧缩,只觉让沈清猗这般的自己,实在是……可恨之极!

    “夜阑梦冥思欲绝,愁枕反侧锦簟寒。我的爱人,远在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情销魂,思断肠,她不知我心。梦里魂飞迢迢,越不过关山重重,入到她梦里。相思苦,独思尤摧人心肝。担心她喜欢了别人。又担心她明白那一日,转身而去,从此就是云山路断,相思折尽。”沈清猗靠在她身上,身子羸弱,坚韧的心在这一刻脆弱。

    她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爱她、思她,心念成疾,积重难返。

    若是、若是,情被斩断……

    沈清猗低低一笑,声音寒凉又冷瑟,那就是裁决之刀落下,一刀断魂。如此,心成灰,一生便如此,罢了。

    萧琰被她这低低一笑惊得魂飞,心口扑扑乱跳,急赤白脸,“姊姊!你、你你别……我,我……也害怕……”她语声凌乱,心中如渌水卷起万丈波澜,又似长空一片渺渺茫茫,“姊姊,我、我们……从、从长计议。”她心里直个哆嗦,急出一身虚汗。

    “……看把你吓的。”沈清猗抬头,柔柔软软说道,从榻边拿了手巾轻拭她额上冷汗,见她这般心就软了,再不舍得逼她,幽幽一叹,转口道,“饿不饿,用晚食吧?”

    萧琰回道:“我不饿。我陪姊姊用晚食吧。”手臂抱着沈清猗的腰,低声道,“你太瘦了。再瘦,就只有骨头了……”想说抱着都硌手了,又觉得这话太轻佻,赶紧吞下去了。

    沈清猗声气懒懒,不见多少精神,“胃口不好,就用一些清粥小食罢了。省得不消食,难安寝。”

    萧琰沉默了一下,胃口不好,难安寝……都是因为她。她低声应道:“我陪你多用点。”

    ……

    听到屋里说摆膳,菘蓝不由松口气,立即去膳房。

    三侍女很快抬上粥点晚食,食案就摆在讌息室里,两人对案而坐。沈清猗倚着凭几一身慵弱,不想多用,萧琰起身坐到她那边,低声哄着,又端碗喂她,才用了半碗蜜仁百合粥,又陪她用了一对莲子双飞燕糕、两只荷花风露、一对合欢素丸子……这粥名点心名让萧琰听得哆嗦,沈清猗看着她幽幽笑,问她好不好,萧琰点头说好。沈清猗柔声软语的,“是味道好,还是名儿好?”萧琰话一梗,咳一声,脸有些热,“……都好。”

    用食出来,两人在廊上散步。

    今晚无月色,只有繁星满天。两人沿长廊徐行,又回到讌息室,没有再说感情的事,沈清猗说她在神农峰的入道、修行,萧琰说她在萧山的修行,又彼此印证对道的理解……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正,人定时分。

    “……今晚先说到这里吧。”沈清猗轻柔道,“你从剑阁过来,累了一天,早点歇下,明日再说。”

    “好。”萧琰静默了一下,又说道,“我就在这里,姊姊你好生安寝。”

    沈清猗看着她,眸中情意温柔,忍不住抬手轻抚她脸,叫道:“年年。”

    萧琰听到这昵称,不由一笑,应道:“嗯。”

    跟着又敛眸了。

    ——阿琰,我们会年年岁岁。

    她那时还不知道“年年岁岁”这里面的痴情深意。

    现在知道了,却再也无法打趣说“那姊姊叫沈岁岁”。

    “沈依依。”萧琰轻声道,“厉鸣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姊姊,你的青松已经遇到。”

    “……厉鸣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这是道门先天、五柳子道君的道诗。

    说的是一只孤鸟独自飞,徘徊无栖止,鸣声激越,思慕清远之境,飞去飞来此情依依,终遇孤松屹立,落翅而栖归。寒风强劲万木凋,唯青松繁茂不衰。既然已得寄身处,永远相依不违弃。

    在贺州离别那日,她对沈清猗说,姊姊会遇到自己的青松,或者是道,或者是人,总会有让她心归之处。

    此时她再说这句,“青松”,是指道。

    大道三千,丹道是三千中的一道,姊姊寻到了自己的道,“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当与道前进,不能因痴于情,而毁了道。

    ——情深不会毁道,但情痴一定会。

    沈清猗眸子清浅温柔,明澈见心,“阿琰,我的青松,已经遇到。在丹道之前,就已经遇到。”丹道是我选择的路,不是我的道。

    “遇到了你,从此,无论生死,相依不违。”

    萧琰心里咯噔一声,脸色一白。

    ——此心已随情去,唯情而已矣。

    这是她最怕的。

    ……难道真要走极情道?

    ……

    上房两间起居室,两人邻房而寝。

    萧琰心事重重,上榻冥想却未能清静入定,怔坐一会起身,行到窗边,推开薄纱窗户。

    窗外是后花园,夜风徐徐,虫声唧唧,更衬出山中夏夜的清静,偶有唧语声对鸣,似情话呢喃,搅乱了窗边的人心。

    她穿着寝衣伫立窗前,迎着夜风,听着虫鸣,望着夜空中的星辰,一眨一眨的似无声悄语,闪烁的是纠缠的命运。

    她的虚府天幕中,星辰没有一眨一眨,只是平静的耀亮;最耀亮的那颗大星,近在咫尺,一墙之隔。

    命运注定,她们会相遇,会同行,可命运也给她们开了个玩笑,将感情的线系了上去,情到深处,不会转薄,她的情已无可回转。

    ——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她的心,面对李毓祯的情可以坚定拒绝。但李毓祯是执情,不是痴于情,她的道是剑,遇上这段情,是她的心劫,她终会从荆棘中斩出路来。萧琰要做的,就是保持本心,坚定拒绝。

    但沈清猗是执于情也是极于情,她的道,不是丹道,也不是医道,这是她选择的路,是不负孙先生、也不负她所学的目标,不是她的“青松”,身心相付,生死相付。

    她若断了她的情,人间就不再有沈清猗,她仍然会前进,却只有完美的躯壳,为生母活着的沈清猗,为目标活着的沈清猗,不再有那个清冷凛冽的、横眉成锋的沈清猗。

    萧琰心口如割。

    山上夜风大,吹得寝衣伏下去、又荡起来,领襟下绣了一圈樱桃,红彤饱满,迭宕中映着星光,如一串红玛瑙。

    那是在庭州时——她感觉姊姊在疏远自己,心中很难过,吃果酪时故意讲趣话,说寝衣要绣上最喜爱的樱桃,拥它们入眠。姊姊冷笑,你当你才七岁,怎么不抱着樱桃树睡。她嘻嘻说樱桃树没有姊姊好。姊姊……默默看了她一眼。

    ——当时不知此中情,此时忆及,她心中苦痛,却又欢喜,这样的小笑话,姊姊竟然也记下了。

    她抬指轻抚樱桃,心口又刺痛了。

    流光无情逝年华,等红了樱桃,等绿了芭蕉,春去夏至,一年又一年,合欢没有开花,等待的人仍然没有来……等来了,合欢能结果吗?

    她只觉星光刺得人眼痛,不由阖了眼。

    过了一会,又抬眼看向园中,那里种着一树蔷薇,粉白的花朵在夜色里静静的开放着。

    ——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就送给我好了。

    她心一痛,又闭上了眼睛。

    ——花开将尔作夫人。

    ——君欲否?敢否?

    夜风忽然急荡,她的心也急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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