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 292：神湖和水煮鱼

    “孩子,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她是如此的广博，但在这巨大的星盘中，也只是微小一颗星辰。

    “星空更广阔也更残酷，越是浩瀚的世界, 就有更多的未知……

    “我们启开天门, 或许带来的就是危险, 可能是强大的敌人，也可能是其他……

    “人总是要走出去的, 不能因为惧怕猛兽躲在山洞里, 否则重启文明的先民们早就饿死，不会踏过荆棘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这条路必然是血路……

    “我们的先辈做了很多努力，一代又一代的先天……无论是大唐还是乌古斯, 无论是燕周还是欧罗顿，天尽之途上, 有他们的鲜血, 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大祭司说了很多人名，有一些是萧琰熟悉的, 那些被人们当成神佛传说的人物……

    原来都是天尽之途上的真实。

    她眼中有些湿润。

    “孩子，我们要做的，就是沿着他们的路, 启开最终的星门, 那是对这个世界的保护, 也是对这个世界的禁锢。

    “星辉必然会从这个世界升起……这是我们无尽的路。”

    大祭司衰败的身体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萧琰知道，那是大祭司心中燃烧着的信念和希望。

    萧琰向大祭司深深行了一礼，为这些前辈们，一直在行进，没有泯灭信念。

    良久，她胸口仍有激荡的血温，这些话她会在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现在她想平静下来，用最宁静的心去感知这颗星。

    这是大地，他们的母亲。

    “来，摸摸它。”

    “可以吗？”萧琰睁圆眼吃惊问道，眼神和声音却已经流露出渴望。

    “当然，”大祭司微笑，“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喜欢又爱护的。”

    萧琰举起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干净，便小心的伸出一根手指，又用真气做风旋，将手吹得更干净，然后才轻轻的、小心的放了上去。

    放在那颗蓝色的星辰上。

    那蓝色是多么的明净，让她想起了北极海中央最纯净的蔚蓝色海水。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它坚硬的表层，好像比金刚石还要坚硬无数倍，但她却感觉到一股纯净的、温暖的气息，从她触摸的指尖浸入她的体内。她完全没有想到要抗拒，任由这股气息进入自己的血液、肌肉、骨髓和经脉，然后又进入到自己最重要的识海中，浑身舒适就像在母体中一样——虽然她不知道在母体内孕育时是什么感觉，但莫名确定，就是这种感觉。

    一种令人感动的温暖，又能被完全包容的温暖，让她整个身心都浸入到这种温暖中不想出来，神魂也好像被最纯净的水洗练了一般，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从内到外洁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萧琰舒服的喟叹，脸上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欢喜感动又依恋的表情，就好像依偎在母亲怀抱中不想离开的孩子。

    大祭司苍老褶皱的脸庞上，一波波的漾起了笑纹，那些仿佛铭刻着星河沧桑的沟壑里都溢出了光彩，好像被永恒星辰的光芒照彻一般。

    大祭司心里笑叹着。

    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这样的孩子。

    在神庙大祭司漫长的传承记忆中，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孩子，是……一千五百年前了。

    上次出现的那个孩子——站到星盘前时已经三十岁了，但在两百岁的神庙大祭司面前，也只是孩子——悟性比眼前这个孩子强出太多，心性也比这个孩子更加纯净空明，胸怀更博大，思想更浩瀚，意志如无限星空……各方面都比这个孩子强出太多。但可惜……就是强出太多，人间的星辰，必须是人间的，有人的思想和感情，神明的思想是不合适的。

    大祭司欣慰的看着萧琰，他们不需要神佛或神子，只需要人间的星。

    就像那位陛下说的：人间的事，只能由人来带领。

    ……

    从星辰神殿出来，萧琰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

    仿佛多了什么，又仿佛少了什么。

    仔细去感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

    一双黑色的眼眸干净得像玻璃镜子，整个人也都干净得像洗过的镜子，光光亮亮的，但因为眸子和表情带了几分迷惑，就让这镜子有了“瑕疵”，变得活起来，不再是干净却无波的镜子，而是在湖水中随波轻荡的纯净琉璃。

    然后她就看见了少神司，一身白袍出现在星辰神殿，萧琰就觉得眼中凉凉的，从内到外都是凉的……大地母亲的温暖也挽救不了她的债。

    “过来。”

    少神司只抬了下颌。

    萧琰乖乖的过去了。

    心里的迷惑已经变成了要还债的沉痛。

    “少神司！”萧琰走近她时表情又一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笑脸。

    如果不是顾忌这位“教宗”气场太强大，真想学寔楼陛下来个热情的拥抱——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少神司就算要债也不会太过分吧。

    少神司的神识附着在黑曜石镜片上，视觉观清晰无比，眼睛闪了下……有种被美貌绽放闪瞎眼的感觉，心中好气又好笑，再看萧琰那想抱又不敢抱的表情，冷哼一声，“出息！”伸手提溜起她衣领，萧琰便觉眼前一黑，绝对是那种熟悉的空间转换的感觉，立即果断的……伸出手抱住了少神司的腰。

    下一霎就恢复光明。

    少神司黑幽幽的眼看着她……镜片黑幽幽的。

    萧琰立即松手，呵呵笑着退一步，心想若是寔楼陛下肯定是热情拥抱并亲切称呼“亲爱的少神司”了——陛下真强大，她没这么强大还是赶紧松手吧。

    “咦，这是哪里呀？”她转头顾左右而言他，希望少神司把刚才那一下忘掉。

    可惜少神司的记性很好。

    “砰！”她脑门上被狠敲了一记。

    萧琰捂着额头呻|吟，感觉有两分晕眩，可见这次被敲之狠，不由在心里唉叹这位真难讨好。

    是她遇上的最难讨好的长辈。

    “这里是神湖。”少神司凉森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神湖？”

    萧琰心想乌腾格里山是神山，神湖就是神山上的湖，但山上的湖泊肯定不止一个，这一个是神庙最近的？还是有其他什么奇特的？

    她不由注目看去，眼神立时不一样了。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湖，比她见过的任何湖都要明净，但奇怪的是，这么清澈明净的水，以她极尽目力，却看不到底，这得有多深？也看不到湖中有任何游鱼，连水草都没有……只有水！就是水！

    这是什么湖？

    好像只有泉水才是只有干净的水什么都没有。

    少神司没有回答她的惊诧，往湖边走去，萧琰立即跟上。

    站到湖边时，萧琰便感觉到湖中隐隐含着的强大气息，跟星盘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苍茫，浩瀚，强大……但又有几分不同，有一种让她觉得亲近的力量，不像星空那么遥远。

    她直接说道：“这湖水，感觉有种亲切。”

    而且很奇怪的，她还觉得这种气息苍茫又浑浊，湖水明明很清澈！但这种浑浊的气息并没有不干净的感觉，倒好像是……因为远古原始而混沌？

    “这是大地的力量。”少神司说道，声音空灵飘渺，也给人一种远古而来的感觉。

    萧琰知道，这是少神司神力的气息，仿佛旷古以前的大自然，她不由挨近过去，表情有些呆的“哦！？”，恍然大悟却又有疑惑，难怪觉得亲切，原来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但是，这湖水中怎么会有苍茫远古的大地力量？这湖跟其他湖有什么不同？

    “扑通！”

    她被少神司提起扔进了湖中。

    萧琰“唉”一声才出口，便感觉一股远古的、苍茫的气息包围着自己，那后半声就咯吱落下去了。

    忽然她脸色一变，扑腾到湖边，趴着岸边惨叫，“我没钱！”

    她想到了生命汁液……这湖水肯定很不一般肯定很贵！说不定也是“自然之神恩赐的什么什么”……

    这么大一个湖，这么多湖水相当于多少盆生命汁液啊！……她真的没钱！她好像看到无数个一百九十亿金光闪闪……

    回到长安她会死的！

    少神司：“……”

    远方听到惨呼的众神司：这是被少神司折磨出了多大的阴影！

    星辰神殿里的大祭司呵呵一笑，苍老温柔的目光看着蓝色星辰：这是您最可爱的一个孩子。

    湖边少神司笑一声，声音听起来和气可亲，“这湖水不要钱。”

    萧琰心里一松，却立即背上发凉——绝对不是因为湖水凉。

    少神司会让她白占好处？

    她相信才见鬼了。

    萧琰决定还是上去。

    少神司的神杖往湖中一挥。

    湖心哗啦一道漩涡。

    萧琰心中顿生警惕，刚扭过头去看，身下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咕咚”一下将她扯下水去，纵然她瞬间真气凝满相抗，也没能抵抗住这股强大的吸力……强大得给她错觉，就好像地核的吸力一样。

    然后，她陷入了黑暗中。

    湖水很深很深，深到不透光就是黑暗的，但对洞真境大圆满宗师来说，再黑暗的湖底，只要有一丝光，就能眼见如白昼。但萧琰全身都被痛楚碾压，就好像跌入了地狱中，承受着最痛苦的折磨，除了痛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痛苦的深渊就是黑暗。

    周围的湖水向她涌了过来，感觉是千万只刀子，好像地狱的极刑千刀万剐，又好像万斤石磨的碾压，全身都破碎了，又好像被泥浆糊了，重新塑造，扔进油锅烹炸……她的肌肉、骨骼、经脉、丹田都经历着破碎，又仿佛破碎后重塑，地狱十八层酷刑，一层又一层，层层痛彻心腑！脑袋中也有千万枝钢针，痛得她识海狂啸，整个脑袋都被扎成了破洞筛子，神魂支离破碎，痛得要抽离出去……

    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下，紫府之中一片血红，星辰都在颤抖，摇摇欲坠；识海中的清澈之水已经变得浑浊，剔透的琉璃莲台在浑浊中半沉半浮，随时要沉没下去……彻底泯灭神识心魂，成为无识无觉之人。

    危急之中，却有一点温暖的蓝光，在琉璃玉莲萎缩的莲芯内流动，就像水蓝色的一滴液珠，滚动浸润着莲芯，让萧琰在极致痛苦的黑暗中感觉到一缕明净、温暖，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内孕育……那种感觉是如此熟悉，虽然弱小到细微，却让她几乎抽离的心识神魂紧紧抓住，在痛苦的黑暗深渊中保持着自己的一点神明。

    坚持下去。

    尽管脑中已经混沌一团，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但那丝声音微弱却坚定：坚持下去。

    好像……有必须坚持的理由。

    为了这种温暖，这种明净，也不能放弃。

    好像曾经有人……或者什么东西……给她这样的感觉。

    对她很重要。

    必须坚持。

    不能放弃。

    ……

    静谧的神山迎来了傍晚，森林浓密覆盖的神山上禽飞兽走，绝不宁静，却总给人寂静平静的感觉，尤其神湖周边更加寂静，连最凶猛的野兽都不敢接近，雄骏的神鹰从天上飞过时，也总是远远避过这片蓝汪汪的宁静湖水，似乎湖底隐藏着洪荒巨兽一般。

    今日，湖水周边更是两百里内都没有禽兽经过，仿佛平日让它们畏惧的洪荒巨兽已经从湖底出来，远远的闻到气息就奔走飞遁开去。

    当然，湖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洪荒巨兽。

    但平静如镜的湖水一点都不平静了，仿佛地下有一个巨大的洪炉终于开启了，将上面的湖水煮得咕咚咕咚的沸腾，如同沸开了的油锅……湖水翻腾起来，却不清澈，混沌如稀粥般，确切的说，像一湖咕咚冒泡的泥浆。

    如果湖里有鱼虾，早已成了鱼虾汤，但湖里什么都没有，连水草都没有……

    只有一具人。

    萧琰像煮在这泥汤锅中的一尾鱼，不过全身冒出来的不是油，而是鲜血。

    鲜血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中冒出，仿佛泉水细眼一般流出，但混在泥浆中看不见细流，她白色的衣袍已经染红，混在泥浆中也看不见。在她身体周围，泥浆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如褐红色浓稠的粥，包裹着她，咕咚咕咚烹煮……不断有鲜血冒出，又不断有泥浆糊上。

    ……

    渐渐有香味飘出来。

    湖边有一团篝火，篝火上架着一只锅，锅中煮着一锅鱼汤。

    神山河里的白鱼鲜嫩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鲜香味。

    少神司灭了篝火，任那白稠的鱼汤在锅中慢煮冷却。

    湖中咕咚咕咚的声音渐弱，仿佛底下巨大的洪炉已经关上走，沸腾的湖水终于平息，红褐色的泥浆水也奇异般的澄清了，恢复成一汪明净的蓝色湖水，美丽、平静如镜。

    萧琰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般浮在水中，一身白袍如新，浑身肌肤没有一丝伤痕，就仿佛那些血流如泉只是幻觉，又仿佛经历的那些极致痛苦也只是幻觉。

    她感觉虚飘飘的，全身内外都薄如一张白纸，那是极端折磨后神魂的虚弱，告诉她这一切痛苦都不是幻觉。

    她睁开眼睛，凝聚真气，然后“咻”一下冲上了天。

    是真的冲上了天……她原本只是想腾上岸。

    萧琰惊愕在半空真气一转，感觉像行云流水一般，对真气的操控就好像已经练了千万次的刀，流畅得没有一丝凝滞，以前也流畅，但远远不如现在，落在地上也无声无息，比羽毛还要轻，让她感觉自己骨头都轻了一般……不对，是真的轻了。

    萧琰一脸惊诧，真气立即运转检视，只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浑身的杂质都被清出来了，浑身空灵的就像是纯粹的灵气，然而肌肉骨骼脏腑经脉却更加坚韧，就好像在洪荒巨炉里淬炼了一般。

    她一脸惊震的看向少神司，“我！？这是……”

    少神司下巴一抬，指向锅中还冒着几缕热气的鱼汤，“水煮活鱼。”

    萧琰：“……！”

    所以，这是洗炼？

    是真的如她痛觉中所感，碾碎了再重塑？

    怎么可能？

    那要到先天吧？

    “这是……什么？”她神情惊震恍惚，问的是神湖，究竟是什么湖。

    “混沌。”少神司简洁两字。

    “啊？……啊！难怪。”但也……不对呀。

    “混着将人炖了。”少神司接着说道。

    萧琰：“！！”

    怒目瞪向少神司——逗我呢？

    少神司凉笑轻悠，“当然不是混沌，这是地核的力量，加上生命力量……”

    萧琰脸刷地白了，“……我真没钱。”

    她声音神情诚恳诚挚。

    少神司抬手给了她一记。

    萧琰捂着脑门，然后又咦一声，怎么感觉没以前痛？肯定不是少神司敲得轻了——眼睛一亮，难道是刚刚洗炼的原因？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神湖？”

    萧琰摇头又说道：“是因为这湖水，有神奇的洗炼重塑力量？”

    少神司亲切和气的，“因为这是痛苦折磨得让人神魂出离的湖。”

    萧琰：“……”

    一脸无言。

    少神司苍白下颌又抬了抬，“如果你不能抗过去，现在就是这锅白鱼汤了。”

    白鱼……

    白痴鱼？

    萧琰：“……！！”

    脑门冒冷汗。

    难怪不收她钱。

    差一点就神魂飞离成白痴鱼了！

    如果不是大祭司让她摸了摸水蓝星……没有母亲保护她，现在已经是鱼汤了。

    她以为试炼已经结束原来是想得太美。

    萧琰觉得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最主要是虽然差点成了一锅白痴鱼汤但得到的好处也是明显的，她不是那种只看到痛看不到好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最终只能一脸叹气的表情，认命的说道：“这试炼，到现在，完全结束了吧？”……别告诉我还有什么！

    她决定了，如果少神司说没有结束，她就……扑上去抱住她嘤嘤嘤——将泪水抹她一袍子！

    这试炼就是往死里炼，不，死里煮。

    看着那锅白白的水煮鱼，萧琰觉得……

    味道应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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