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267:百年和千秋,鸳鸯和大雁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君朝西字数:4408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沈清猗敛下的眸抬起, 眸中情意已经完全敛去,眸色清冽如明月照江,萧琰眼睛一眨,从画境中回过神来,心中却似留下了梨花溶月的悠韵。
“姊姊, ”她抬手打开食盒取出第二碟点心, “你再试试这样, 这是百年松塔。”眼神活泼又带着笑意,“和观里的千秋岁月比比。”
百年松塔, 千秋岁月。
——好一个比照。
沈清猗眉毛轻抬, 清冽的眸中碎光微转,“百年人生,千秋长生, 很有意思。”
一份七情玲珑糕牵引出了她的七情,激荡出她隐在心底的最深沉的感情——阿琰的亲娘真是很厉害;百年人生, 短短生命, 人心之中最渴望得到的又是什么呢?这份百年松塔共情之力恐怕不会弱于七情玲珑糕。沈清猗端起心神,冷静戒备, 容色却是从容不显,食箸拈进点心细口慢品,眉眼间流露出赞色, 然后就是沉吟, 清冽眸子幽深, 又变得悠远。
人生百年, 绚烂如花;千秋岁月,松柏长青。多姿多彩的生命,漫长清寂的长生,你选哪一种?
沈清猗心性清静,并不好人间的热闹,一山一舍、一江一院,她就能过得悠游自在,青山绿水过眼,心中自有万紫千红。她喜欢医道,却不执着,不会期望有更长久的生命去精进此道,人一旦狂热执着于某一道,一念之差就会偏执,由人堕成魔。
日子过得顺心意,何须问长生?
这是以前的沈清猗。
不生执,自清静。
现在和以后,百年与千秋她都想要。
只因心已生执。
……
午后天空下起小雨,不久越下越大,哗哗雨声从半启的窗户透入,却没有影响静室内两人的论经。天阴暗下来,松音入内点起松香灯烛,又无声退出去。淡淡松香萦绕在室内,融在两人时清时沉的声音中。
两人这会说的是《大易参同契》,是道门药殿前辈大能君云牙子著的丹经,流传世间的是外篇,讲的是养性延年之道,虽然没有内篇的丹道心法,但经义精微,修行的道理就在其中。
两人从易象说到以乾坤为鼎器,说到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生克的存想。沈清猗从易象说到数理,说到存想与推演计算。
萧琰的算学就是沈清猗教出来的,说到意象与数理相证也很有兴致,她在武道修行中已经多次运用两者的结合,听沈清猗说起就很有相通之感,沈清猗的数理精微又胜于她,说到后面萧琰已是请教居多。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已经临近酉时了,萧琰起身和沈清猗告别,时光流逝让人遗憾和怅然,它带来了离别。她没有撑伞,只用真气将雨丝逼开,沿着石径走得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沈清猗。见她素手持伞,纤薄身影伫立雨中,似凝望的石像,清寂孤独。
萧琰心口一涩,离情怅然中有股酸涩绵延,由心口到眼角,涩涩的连雨气都无法柔润。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是无声,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隔着雨幕两人眸光凝望,短短几息,却觉得过了千眼万眼。
雨声沥沥声声缠绵,又别有幽意生。
良久,沈清猗启唇轻叹,“阿琰,回吧。”
或因冬夜雨冷,她的唇有些苍白,清冽眸子隐见湿润,笼在雨幕中空濛如薄雾。萧琰心口又一揪,不由踏前一步,叫了声,“姊姊。”
沈清猗眸光止住她,轻柔声音,“我在读《九歌》。”
萧琰一怔,《九歌》多数篇章都是在表达深切的思念和所求未遂的伤感,她当然不觉得沈清猗现在才读《九歌》,这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要读的诗集,姊姊说读《九歌》是用《九歌》表达她离别不舍的心情,恨不能长相聚的伤感。却担心牵出她的离情,以这种委婉优雅的方式表达。
萧琰眼睛有些润,或许也是被雨丝所沾,她说道:“《九歌》太缠绵悱恻了,姊姊还是不要读了,还读《大易参同契》吧,大道参同。”
沈清猗只笑着,点了点头。
“姊姊,我走了。”萧琰踯躅,终于转身,大步而去,石径雨水踏得飞溅而起。
——大道参同,相聚有时。
她身影在雨中渐远,并终于消失在转角处,沈清猗眸光定定落在那处,久久未动,心口缠绕着《九歌》中的那句……
隐思君兮悱恻。
何时,她思她之意不须隐。昭昭若参辰。
……
萧琰回到府中天已经黑尽了,李翊浵也才从皇宫中回来,执书斜在榻上睇目笑她,“雨霏霏,路迟迟,两相别依依。”萧琰唉一声,“下回过去,姊姊就要回道门了。”一脸怅然,想到沈清猗清寂的身影,心里总是不畅。
李翊浵眸中有深色,眼一飞,调笑她,“你对别的女人这么依依,昭华知道肯定要吃醋了。”
萧琰翻个白眼,哼一声,“阿娘,我去沐浴了。”不想说李毓祯,说起来脑壳痛,她和李毓祯还在绝交期呢。
李翊浵咯笑一声,挥手让她去,执卷闲读,唇角笑意有些悠长。
萧琰很快沐浴出来换了身燕居长裙,罩了件薄缎对襟袍子,拿了隐囊倚在阿娘身边。李翊浵问她,点心如何?萧琰眼眸立时弯弯,说沈清猗是清冷寡欲的性子,又冷静克制,还是被阿娘的点心引得共情……姊姊说,情发于心不自禁……萧琰哈哈……姊姊说,阿娘很厉害……萧琰又哈哈。
李翊浵无语的看她,真是傻孩子,都对着你说“情发于心”了……你还哈哈呢,李翊浵卷起书在她额上敲一记,曼声叹道:“宝树啊——”
萧琰摸了摸额头,眨了眨眼,一脸的不明所以,“阿娘?”
李翊浵流目笑睇一眼,书卷又在她额头上敲了敲,完全没有点醒女儿的想法,看破不说破,这事情才有趣。
李翊浵曼声说道:“昨日,昭华下了一道征聘令给沈至元。”
这事也有趣。
萧琰愕然,“……我没听姊姊说起。”
征聘是一种破格选拔人才的方式,皇帝擢用民间的贤才能士就会下征聘诏,召至朝廷为官,比起科举进士从七八品奋斗起,受征聘诏的入朝就是五六品,而且很快调到重任,但相应的,对征聘者的才能和期望也比科举进士高。阿娘说的是“征聘令”不是“征聘诏”,那就是李毓祯以东宫储君的名义发出的招贤令。
萧琰并不惊讶沈清猗会得到征聘,以她的才智、格局,完全当得起“贤才能士”,但让她惊讶的是:李昭华竟然下征聘令给姊姊!?
她神色有些古怪,她可没忘李毓祯对沈清猗的猜疑,没想到这么大度,看重人才连“情敌”都不忌了——虽然是李昭华自己认为的情敌。
但跟着她又释然,心想李毓祯虽然掉节操,胸襟还是开阔的,不是狭隘之辈,有容人器量和储君的器局。
她唇一弯高兴起来,一为沈清猗高兴,二为李毓祯高兴。
“不过,沈至元辞令未受。”李翊浵接着说道。
萧琰嗯一声,一脸不意外的点头,“姊姊志趣不在朝。再说……”萧琰顿了顿,心里嘀咕,以姊姊的性子,恐怕还记着长乐殿那桩事,对李昭华心存嫌隙,恐怕是不乐意向她称臣折腰的。只是这一桩不好对阿娘说,萧琰转口说道:“姊姊可能在药殿一心求道,不想分心二顾,也不需要去朝堂历红尘。”
李翊浵笑模悠悠的,“嗯,这是个理由。”
——不是所有理由。
萧琰嘻笑一声,歪在阿娘身上蹭一下,装傻。
李翊浵唇角微勾,昭华下征聘令,可不只是看重沈至元的才华和格局,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沈至元的反应。
沈至元辞令不受,宝树说的是一个理由,但她有大宰之才,即使以后能修丹道,要修丹道,也并不与出仕相悖。人间,也是修途。修行漫漫路,拿出三十年在朝堂,只是修行者的一小段时间,对心境的历练却不是在道门清静可得。——沈至元拒绝得这般干脆,就将昭华的猜疑确定了。
撇去其他的因素,就只有一个可能。
她为萧琰故,不对她称臣。
李翊浵执卷半掩唇,吃吃一笑,觉得这场戏看得有意思。
嗯,以后更有意思,还有一个慕容千山呢。
李翊浵斜斜女儿,眼眉睇笑。
萧琰莫名一个激灵,眼神狐疑道:“阿娘?”
李翊浵笑悠悠的,“沈至元辞召令,莱国公就要入中枢了。”
萧琰一怔,跟着明白了。
莱国公沈纶现今是礼部左卿,以他的能力,以后很可能入政事堂为相。沈清猗如果不辞征聘令,可能十几年之后,也会入相。但沈家不能连续出两位宰执,这对任何甲姓世家都一样。沈清猗如果不辞召,莱国公就会止步于部卿长官。
听阿娘话里这意思,莱国公很快就要入中枢?
萧琰道:“是尚书右仆射?”
如今政事堂的宰执相位中,只有这个相职是空职,李毓祯册为储君后就空出来了,想来是要按照李毓祯的心意任命人选。“昭华竟是看重沈氏么?”
李翊浵一笑,“不是。”
“?”不是看重沈氏?不对,阿娘的意思是,不是尚书右仆射。
萧琰瞪圆了眼,李毓祯要罢相?
不然怎么腾出位置?
……
政事堂八位宰执中,李毓祯最有可能对付的,是中书左卿郑执中和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明面上是立储的私怨,实则是天启与反天启之争。
但郑、张二位相公之前已经三度上表请辞相位,都被李毓祯驳了,说宰执公器,不以私隙去相。萧琰也是无语,明明心里想踹人滚蛋,面上却再三留人。
所以她是不让人辞相,要弄出个罢相来?小心朝野骂她“挟私报复,不具储君气量”。
但萧琰又觉得李毓祯这般聪明,不可能给人口实。
李翊浵轻挑眉梢,“你且看着吧。”
小狐狸奸诈着呢。
……
萧琰心里放得下事,不是非要追根究底的性子,阿娘让她且看着,她虽然好奇,却也放下了。
次日清晨她送阿娘出门,李翊浵要去樊川别庄看她培植的牡丹长得如何,让萧琰乖乖的,不要乱跑。萧琰有些无语,她不就去了几次无量观吗,哪里有“乱跑”了?——阿娘就是被李昭华带歪了。“阿娘您放心,我就待家里,哪里都不去。嗯我在家里作画。”
“那你好好画我回来看。”李翊浵抱着女儿亲了好几口才上马车出了府门。
萧琰一直目送阿娘的马车队伍远去,才折身回公主府,取了面具去阿娘的画室。昨日从无量观出来后,她心里就一直盘桓着一副画,现在就想将它画出来。
春江明月,梨花如雪。
沈清猗温柔缱绻的容色跃然于她心中。
却没落在纸上。
萧琰落笔时是有些犹豫的,只觉得沈清猗那时的神.韵,自己的画笔竟有些把握不住,总觉得差了一分什么,让她无法将那种情韵刻画出来……凝眸一阵,她忽然笑起来:这画,重要的是她作画的心意,不是画中人的神似。
李翊浵回来后说:“这画少了一分。”
萧琰:……
没有画中人了,怎么还少了一分?
……
十月初十,是沈清猗离京的日子。
清晨,萧琰在府中折了一枝杨柳,搁入到画匣里。
杨柳依依,道的是离情。还未出府,她已生出离愁。
李翊浵笑她:人未行,心已思。
萧琰哑然后失笑,和阿娘用过早食之后,就道别出府。她抱着画匣上了马车,听到车轮声,就只觉离情又涌上心头。
她垂眼坐着,一下一下摸着那只黄花梨木的长匣子,心里辗转,想起上次在贺州,她和四哥一道为姊姊送行,依依不舍、怅然离情,却也欢喜姊姊脱离国公府的束缚,如鹰高飞,这种心情冲淡了离情;而这一次送别,依依不舍中又有种空落落的心绪,惘然若失。
到了无量观,萧琰眉头一展,振作起精神,觉得要让沈清猗姊轻松离别才好——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欢喜相聚,洒脱离别,这才好。
两人上午在观里漫步,昨天夜雨歇,林中寒湿,萧琰握着沈清猗的手就没有放,沿着林路踅到一处寒塘前,一群野鸭不惧寒冷在塘中觅食,苇草中还有两对鸳鸯,交颈啄羽,十分恩爱。沈清猗看着天空,“大雁已经南飞了。”
萧琰怔了下,便想起沈清猗是不喜欢鸳鸯的,因为鸳鸯的“不专情”,伴侣死亡后,会与另一只鸳鸯结为伴侣。萧琰倒不觉得这是不专情,生时恩爱唯一,死后再寻伴侣,这无可厚非。相比鸳鸯“放得下”,大雁就是执情了。可能对雁生来说,爱情就是它们的道,爱侣亡,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萧琰有些忧虑的看着沈清猗,说道:“大雁这种,太极情了。极端的感情,很危险。”
她宁愿沈清猗像阿娘那样,爱时炽烈的爱,爱人死去时也歌而送之。“姊姊,情真,不要情执。”
沈清猗回眸看她,眸子清冽平静,微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为别人情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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