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261:念非念,读非读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5326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李毓祯回到她处政的西暖阁, 裁开折枝梅函封口。

    信很薄,只一张折枝梅短笺,如风流云散飞着两行字:

    “胡思乱量,绝交双倍。”

    这八个字被人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李毓祯却是看一眼就明白了。

    心里冷哼一声。

    胡思乱量,三十九笔, 绝交七十八日, 就是“双倍”, 这是让她“反省”过错。

    李毓祯提起朱笔就将胡思乱量划掉。

    是不是胡思乱量,萧悦之咱们走着瞧。

    如果是, 证明她对沈清猗的猜疑错了, 少了一个威胁极强的情敌,就算萧琰和她绝交七十八日都是小事。

    如果她的猜疑对了,沈清猗果然是对萧琰有心, 且看萧琰如何无颜,如何愧对, 今日绝交七十八日, 来日她就得翻番补回来。

    李毓祯一手将笺纸揉成团丢给连诚,声音冷冷, “烧了。”

    连诚只觉寒飕飕,立即去茶水间将纸团扔进炭鼎去,站在炭鼎边也没觉得自己暖和了, 心里长长唉叹一声。

    寒冬凛冽呀。

    ……

    长安九月底的天气的确很冷了, 萧琰没有住在长安, 没有明显的比较感觉, 李翊浵却说今年比去年冷得多,还不到十月,就是孟冬中旬的气温了,“今年府里的桂花都谢得早。”

    萧琰也觉得好生遗憾,桂花清可绝尘,浓能远溢,金秋赏桂好,府里厨娘做的金桂糕也是一绝,可惜要用新鲜的桂花才好,九月上旬之后她就没金桂糕可吃了,往宜春宫和无量观送的糕点也只能换样了。

    不过她还能送桂花香,这个是用干花制,她刚跟阿娘学的,前些日子制的香已经可以用了,阿娘兴起便按词牌名取名叫“桂枝香”。她用两只香匣装了,一匣遣人送去无量观,一匣她送去了东宫,给三位师伯叔,尤其花师叔最喜欢这种花料燃香,本来还有一匣送给李毓祯——但昨晚已经决定跟她绝交,绝交期间还有什么礼物!

    送完桂枝香,萧琰从东宫回来就去了寒香园,阿娘正在这里弹琴养花。李翊浵说,寒季的花最有品性,要以雅乐与之赏,人与花、花与乐,熏熏也,陶陶然。萧琰觉得阿娘的花养的好是有道理的。

    阿娘说万物是有灵性的,就看有没有人懂这种灵性。琴音优雅如高士,似在山谷深壑之上对流云、对青山,萧琰不由伫足而听,片刻整整衣襟,放轻足步而入。

    园里白茶花、黄茶梅正开着,还有几个异品菊花,花期也没谢,不过最吸人眼光的,还是寒兰。萧琰听了会乐音,伫足一盆寒兰前,眼珠不错的看着,轻声说道:“阿娘,我觉得道观里的静舍太素了,我想送姊姊一盆花,您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李翊浵笑眼一挑瞥她,“怎么,想拿阿娘的珍品送美人?”

    这品叫帝王色,是寒兰中极稀罕的品种。

    萧琰一脸无语的看着亲娘:“……”

    什么送美人,都是李昭华将阿娘带歪了!

    她认真解释道:“我是觉得姊姊太清寂了,屋里搁一盆花比较好。”

    这品寒兰叶姿优雅俊秀,花枝金黄又晶莹剔透,萧琰很喜欢它,说道:“我觉得阿娘的寒兰很好,很似姊姊,不像牡丹花团锦簇的,花姿清冷孤傲,不竞繁华,香味却清醇久远。”

    李翊浵挑起一根眉毛,颇有兴味的看着女儿。

    ——清冷孤傲,不竞繁华?品格馨香,清醇久远?

    在宝树心中,沈至元是这样的人!?

    远山眉色一蹙,李翊浵故意叹道:“这一品可是阿娘的珍宝,宝树舍得拿去送人?”

    萧琰眨了眨眼,笑嘻嘻的,“阿娘,您的珍宝不是我吗?”

    李翊浵咯一声笑,“所以送盆花不算什么,你可别把人送出去了。”

    萧琰叹气,“阿娘。”

    “嗯,知道了,是你姊姊,姊姊。”

    ……

    萧琰没有下午就过去,上次道别时,和沈清猗约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一,还有五天。萧琰原想隔日就去看望她,沈清猗不同意,说为她安全考虑,不能太频繁。

    萧琰觉得自己在长安城内的还是很安全的,但沈清猗坚持,她也就应了,再者,她昨晚也答应了李毓祯要少出门,便安静的待在府中,和阿娘用了午膳后,就去书房给父亲回信。

    九月初七她出东宫的次日,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叙述了自己离开长安崇圣观后发生的事,涉及剑阁和他人的秘密则不能说,一直写到自己出东宫,住在母亲府上,信末说,自己在京中待多久暂时不定,问父亲,年前她是否回家?

    因为不是紧急信件,萧琰就按加密信件普通行程递发。之后父亲回信过来,也是普通行程,昨日午后递到公主府。她那时正在无量观,回府后和阿娘用了晚食才看了信。

    父亲说:贺州没有要紧事,你暂时留在长安也好。家里有些事,要清理。

    父亲话说得隐晦,萧琰反复看了这段好几遍,寻思父亲的意思——族中有些事“要清理”,她待在长安最好。

    族中?那就是涉及萧氏族里的事,她心中思忖,是什么事要清理,而她不方便留在萧氏的?

    萧琰想了一会,想到了一直“闭关”的二哥萧璋,想到了一直与父亲不对付的二伯父萧暻……二伯父是支持二哥萧璋的,四哥说,他们和齐王还有些勾连。

    现在李毓祯苏醒,帝位就是落定了,齐王不会再有机会。之前和齐王有勾连的二伯父,在萧氏执事长老眼中,就有些碍眼了。

    而且,萧氏已经站到天启一方,和齐王身后的兴平会就是对立,李毓祯苏醒帝位不再有悬念,萧氏的站位也就要坚定了,父亲是决定要清理二伯父这边的势力了吗?

    这是萧氏的内部清理,父亲让她待在长安,就是要她置身事外。毕竟,因为生母之故,她的身份还是有些敏感,若插手萧氏内部清理事务,被有心人拿了话攻击,虽然她不惧,父亲也会担心影响她在族中的名声,或者引来族人对她不好的想法。这是父亲对她的保护。

    如果真如她所想,是清理二伯父这边的势力,萧琰也不想涉入其中,让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父亲说:虽然目前萧氏与皇室同一阵营,圣人和太子都会尽力护着你,你在长安是安全的。但是,你要小心太子。

    萧琰看到这里眨了下眼。

    父亲说:太子心机深沉,与圣人相比,更不忌手段,你和她相处,要小心被算计了。遇事可以多问问你母亲,她总不会,让你吃亏了。

    萧琰不觉得李毓祯会算计她什么,除了她的感情。

    但这话却是不能与父亲说的,萧琰回信写道,会牢记父亲的教诲,小心自己的安全,有事多问母亲的意见。嗯这样写没错,她也没骗父亲。只是有些事她省略了。

    譬如,姊姊遭遇刺杀的事她没跟父亲提。

    昨天道别时,沈清猗就叮嘱过她,刺杀和禁药的事,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

    沈清猗当时说道:“禁药提升,宗师级专业刺客的刺杀,这都会引起猜疑、推测。在我未入道前,最好保持一些低调。”

    萧琰领会,沈清猗这是不想因为禁药和宗师刺杀这样的事件引起人关注,并生出诸般猜疑;再者,父亲知道后,没准姊姊和四哥和离的事,又横生枝节呢。

    萧琰觉得,还是保密为好。禁药的事,以后再告诉李毓祯吧。再者,她听李毓祯提过火山岛下面的事,出现的那些洞真境就让人怀疑,只是李毓祯言语中有些含糊,她也就没多问,此时回想思量,怎么就像是服了禁药造出的“伪洞真境”?……萧琰再一想,李毓祯和靖安司追查火山岛那个基地,没准就是因为禁药。那她隐下沈清猗这边的刺杀,对于禁药的追查也不会有影响。

    加上李毓祯昨晚过来的事,萧琰有些头疼,这霸道专断病真是……暗里下了决定,和沈清猗有关的事,还是少说给李毓祯听,省得又胡思乱量。

    父亲还在信中叮嘱说:吴王身死的影响还没过去,你在长安不宜公开出现,深居简出为好,永兴坊萧府那边不用去,有事情可以递信过去,让你諴伯父处理。

    萧琰心里应是,她从东宫出来后,就给萧諴递过信,说自己住在公主府里。諴伯父也让她安心静居,有事递话。

    萧琰写完给父亲的回信,又给祖母母亲四哥写信,给四哥的信中,提到自己去无量观见了姊姊,又提了沈清猗大约何时回道门,其他的,想了想,没有写,难道说姊姊清减了吗?唉,都要和离了,这些事还是不要提了吧,难道让四哥在信中关心姊姊么,还是别了,即使四哥和姊姊胸襟磊落,心不染尘埃,和离后也可如友人互相关问,但父亲肯定不乐意。还是一别两宽,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吧。

    虽说萧琮和沈清猗还没有正式和离,律法上两人仍是夫妻,但在萧琰心中,两人心已分,意已离,只差一纸和离书而已,已经不是夫妻了。她心中自然将四哥和姊姊分离开,不再牵扯在一起。

    写完信出来,母亲已经午休起榻,正在画室里潇洒挥墨,如风流,如云过,涂抹的色调却是绚丽,萧琰看得入神,良久,轻步到自己画案前铺纸,默默捕捉母亲的神.韵。

    迄今,她仍然画不出母亲。

    只是笔下的色彩浓烈,似是渲染着她的感情。

    李翊浵不知何时落笔,已然立到女儿身后,抬手按到她肩上,轻笑一声,柔荑伸前去,轻握女儿执笔的手。萧琰随着阿娘笔意,行态波峭,烂漫丽靡,藐以迭宕。“阿娘。”萧琰喃喃道,这不是阿娘,也是阿娘。

    李翊浵柔声道:“宝树,这是你的感情。”

    萧琰不由回头,但见阿娘眸中绚彩,神容烂漫,似这世间最强烈的色彩,怦击在她心口。

    “宝树,世间万物,唯人最灵,便是因人的感情,最丰富,也最强烈。”李翊浵温柔凝视女儿,“你道号无念,道心修的是至静,人心却是修的至纯。纯挚热烈的光明绚丽,纵是荒漠黑暗也无法侵彻你心。宝树,这是你的念。”

    念,不是心心念念,而是……一念燃心。

    萧琰眸光越来越亮,忽地冲出画室,大声道:“阿娘,我悟了。”拔身往音廊而去。

    秋水刀一线明光,念字八刀不再是八刀的融汇贯通,而是随念而起。一念起,一念生。因吾心燃炽,故可生生死死,不尽不灭。

    ……

    夜已至,风吹过树林,飒飒寒幽。

    繁星漫天,静寂无声。

    静舍前的草地半枯半青,一张竹榻置于其中,沈清猗盘膝坐在锦垫上,半阖着眼,心里默诵着一部道经。

    这是三清宫道典《洞神部》的一部,名曰《洞神通幽玄玄不语经》,是师尊道玄子指定的,她入道的真经。

    道潇子长老说,这部真经没有谁可以教她,名曰“不语经”,就是不能语之。

    这部入道真经不是每人都能修习。道潇子长老说,三清宫自立道以来,选择这部道经入道的,寥寥无几。

    沈清猗读过这部道经后,就知道为何很少有人选择了。

    她读过很多的书,文句艰涩的古书也读得不少,但比起这部道经,那都不叫诘曲聱牙,这部经读得让人痛苦,不止读音曲折,上一音突兀拔起,下一音就落下去,感觉舌头都是嶙峋的;而且读着就如同舌上坠石,越读越重,越读越重,直到默音;即使默看,眼睛也在迭宕,目上如同坠石,越读越重,越睁不开;即使闭着眼睛默诵,那石头便坠到心口上,越读越重,重到你提不上气。

    而且,就算选择闭眼默诵,那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文句很不连贯,纵然以沈清猗记忆这般之强的,也是将这部道经看了一个月,才将这六十九句,三千六百字记牢在心里。

    她开始默诵道经,读得很艰难,心口如压重石,读下去真有可能窒息而死。

    勉强几次后,她不读了,只默想。默想的时候也不想读音,只想字。

    这说起来好像不难,实际上做起来很难,因为意和识同步,知道读音,意念中只想字而不知音那就不可能,除非断绝自己的知。就好像不识字的,不知读音为何,就自然的只看字而不读字。

    修行者修炼出神识,以神念隔绝识知,那是很容易的事。但这是入道的经,读经者尚未入道,又如何有神识呢?

    沈清猗也没有,但她有自己的办法。

    她用针术封闭了自己的识知。

    默想道经时,脑海中想到的,就只是字。

    果然,只知字,而不知音,默看时就没有如坠重石的感觉了。

    沈清猗也不去想道经中文句的道义,因为太晦涩艰深,如同四五岁的稚子解读古籍,如何能读懂呢?

    看不懂道义后,她索性只看字形,却没有用书法的笔画去拆解。

    因为道经中这些字都是横平竖直,就是一条条直线,完全摒弃了书法。沈清猗拆解了十几个字的笔画,就停止了这种做法。她觉得,这不是“读”这部道经的正确读法。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那书“看”百遍,能不能其义自见呢?

    事实证明,用于这部道经,也是无用的。看个几万遍,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奥,反而让人昏昏然。

    沈清猗默看半个月后,就彻底抛开了这部道经的文句顺序。她按自己的意想,去挪动这些字。凡是在她意想中看得不顺眼的,那就移到后面去,换一个顺眼的安到这里。

    她一字一字的调整组合,亏得她记忆力强大,只意念一转,三千六百字就全然现于脑海中。否则,一个字一个字的寻找,恐怕每日昼夜辛苦,一年下来都完不成。

    沈清猗只是每晚半个时辰默看道经,不急不躁。

    三个月后,她将这部道经的文字调整到她意想中很顺眼的状态,每一个字的起转,承合,都是自然而然,就好像风吹过,云流动,鸟在天空飞翔,蛇虫在地上爬行,鱼儿在水中游动,本来就该是如此。

    她每晚默看的道经,已经不是一个个文字,而是一道道线条,迤逦出的纹路,它似乎是简单的,却又玄之又玄。

    沈清猗知道,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的入道之路!

    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入道之路。

    这些线,无法说;这些纹,言不出。只存在于她的意想中。渐渐的,不知何时起,她默诵,却不知道自己默诵的什么音节,但绝不是这些字的读音。

    它是那样的有音韵、有节律,就好像植物的沙沙低语,鱼儿的汩汩轻言,蜜蜂的舞动旋律,蚂蚁的无声波动,万物都是有灵的,它们的语言,就在这神秘的声音和无声中……

    很多个夜晚后,她似乎听到了星光的声音,一闪一闪,都是无声的语言。

    寒夜中,虫声都不再低喃,唯有夜风的声音,树叶的沙沙,竹叶的簌簌。

    沈清猗的呼吸已经静深,似有若无,眉间天心隐约一亮点,似一点星辉,从星空中洒落下来,浅浅的,却不断的,渗入。

    她好像又听到了那道细细的声音,闪闪熠熠,从很遥远的地方,从无尽的虚空,闪动着……共鸣,喜悦,呼唤……

    这里,这里……

    细细又渺渺的声音传过来。

    沈清猗的意想脱离了身体躯壳的限制,飞到无尽遥远的地方,黑暗中的虚空中,有一颗星,那样的明亮。

    这里,这里……

    一线星芒过来。

    我知道。

    她意想中默默说道。

    如同以往的夜晚般,她的意想和星芒相触,融合它的星辉,却没再往前去,让意想落到那颗星辰上。

    还不到时候。

    她对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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