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249：东宫，宜春，故事

    过了皇城横街就是东宫。

    李毓祯带萧琰从重明门入, 沿宫道往北直行, 一路甍宇殿阁, 规划严整齐肃。东宫也有外朝、内朝, 设议政朝殿和官署, 但官署多是空荡荡的, 偌大的东宫也显得有些空。

    显德殿朝贺礼之后，李毓祯先任命了原秦国公主府的属官宿卫官各担任东宫职务, 其他东宫官员她并不急于任命。此时在宫中出入的就多是原秦国公主府的属官宿卫和侍从，还有一部分是皇帝留下的东宫馆阁人员，属官宫人宿卫各司其职, 出入来回忙着搬迁。

    萧琰遇到了好几个熟面孔, 都是以前跟随李毓祯出行或是在秦国公主府见过的, 这会看见她“突然成了控鹤卫宗师”也没有惊诧, 只是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萧琰莫名觉得有些窘……难道是自己看岔了或者想多了？

    过了太子的寝殿光天殿, 再往北就是东宫内廷，以宫墙与内朝相隔。内廷是太子的内眷居地, 外臣不得进入。李毓祯还没有成亲, 当然没什么内眷，偌大的内廷宫院全是空的。

    就在太子朝贺礼时，阁主和澹台熊、花行知已经悠悠然出了甘露殿, 迁住东宫内廷的宜春宫了。李毓祯说，宜春宫清静景致也好, 适合闲居, 两位师叔也好养伤。

    过光天殿时, 李毓祯指着重楼殿宇说道：“悦之和我住一起吧，这里太大了，住我一人空荡荡的。”

    萧琰会和她住一起才见鬼了，呵呵一声，敬谢不敏，斜眉道：“居心不良。”

    李毓祯诚恳，“我居心良得很，一颗丹心红彤彤，居中有你，炽烈滚烫的，不信你摸。”

    萧琰瞪眼，恨不得伸手捂她口，还好此时没人经过，立即催她，“别乱扯了，快走！”

    “怎么是乱扯呢，”李毓祯抬眉，“我可是很正经的。”

    萧琰抬手扶额，忽然怀念神威大将军——宁可被大白鹅叼几口，也好过跟李毓祯扯这些扯不清的话。然后就想到大白鹅叼了李毓祯的鼻子，心里又一乐，斜眼看李毓祯，心道：当初就该让大白鹅多叼她几下！

    两人这会并肩走着，李毓祯见她表情就挑起根眉毛，“你又编排我什么呢？”

    萧琰眉毛一飞又压下，“我想起来了，你写了幅字放我那，一会拿给你。”

    嗯？她何时写了幅字？……李毓祯眸子一转，轻声一笑，神识传过去：【你趁我昏迷时做了什么？】柔笑声音如水藻缠过来，【亲亲摸摸抱抱？同床共枕？悦之你放心，我不会怪你。】

    萧琰冷呵一声，再次后悔没让大白鹅多叼她几下。

    【悦之你亲了我，我得亲回来。】

    萧琰哼一声。

    【悦之咱们今晚又同床共枕吧。】

    萧琰哼一声。

    李毓祯见她眼睛一径看地上，也低头看了一眼，青砖宫道平整干净，没有任何东西，奇道：“你在看什么？”

    萧琰这回说话了：“你的节操。”

    “……”

    这回轮到李毓祯无语了。

    萧琰神清气爽。

    ……

    连诚和尉迟亭被李毓祯遣回了光天殿，只和萧琰入了宜春宫门。内宫更是深静，枝叶扶疏，园林幽邃，重堂邃阁掩映其中，李毓祯的步子忽地缓下来，似有些踌躇。

    萧琰足下微顿，侧眸，“怎么？”

    李毓祯静默了一下：【有些，紧张。】

    萧琰很理解：【我到剑阁后，也很紧张，当时和千山学长扯了好多废话。】

    这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李毓祯忽然又抬步疾行，心潮有些涌荡，她没有压制这种感情，“师尊”说，随心而为，自然而然。

    她十一岁上剑阁，十二岁下山，离开剑阁已经有十年，记忆却如昨日清晰，阁主亦如十一年前她初入剑塔拜见时：坐在白藤圈椅上，风度娴雅，眉色悠然，岁月的波澜迭宕也入不了她的眉间。李毓祯入到殿内止了一下步子，然后肃然上前，行弟子参见师尊的叩拜礼。

    虽然她不能口称阁主为师尊，但在心底，却是以弟子自居。

    阁主受了她的叩拜礼，一拂袖，将她托起来，柔和声音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受你大礼。今后，不可如此。”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想折福。”

    “是。”李毓祯应道。

    她现在身负国运祖宗功德和人间信仰之力，除了同样身负国运功德信力的太上皇和皇帝，以及亲生母亲这种血缘至亲外，其他人受她跪拜大礼，还真是受不起。

    萧琰这才上前拜见，称道：“大师伯。”眼睛觑见躲在阁主圈椅后的大白鹅，心中就想笑。

    阁主说道：“无念先去看望你两位师叔，我和昭华叙一叙话。你三师叔和十四师叔伤得不轻。神符箭，名不虚传，何况是辅真子道君的神符箭。”

    萧琰听到“辅真子道君”惊讶，看了一眼李毓祯，在剑塔时她听阁主说过，李毓祯内里穿了辅真子道君制的防御阵甲，火山塌陷时阻挡关键的时间，才有时机领悟突破创界……萧琰便从阁主这里知道，这位辅真子道君是符阵道统的一位传奇，可惜法道未突破先天，术道寿元不长，大道止于三百寿尽。

    “悦之你先去吧，我一会去看望两位师叔。”李毓祯笑吟吟的，“不要太想念我。”

    萧琰很想呸她一声，碍着大师伯在只斜眉哼一声，刚要退身神威大将军嗖一下从圈椅后窜出来，跳到她肩上，翅膀拍她一下，一副“快走！快走！”的样子。

    萧琰心里一乐，肩着大白鹅出了主殿，一边往后殿走一边给它出主意，“以后你就呆在花师叔那里，别过来晃。”大白鹅离了李毓祯的视线，这会也不怕拔毛了，神气活现的点了下头。

    萧琰穿过甬路行到后殿。

    澹台熊伤在肺部，虽然神符箭的威力已经被花行知的领域压制一半，但爆发出来的威力还是让澹台熊碎了肺，一开口就是呼哧呼哧，谈话都是用神识。

    “三师叔，当时是怎么回事？”萧琰只从李毓祯那里知道了个大概，问过师叔伤势后，便问起当时细节。

    澹台熊很是兴致勃勃，一拍大腿：【当时呀……】

    直个说成了话本，一波三折，高.潮连着高.潮。

    萧琰听得一时惊心，一时神往，一时又沉默。

    【……李控鹤可惜了。】澹台熊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兴致沉下来，【大道幽远，凶险莫测，谁也不知道会止步于何时。】他又浓眉一轩，大手一挥道，【咱们修行是顺天行，也是逆生死，顺天也破命，不向前一搏，活着也就是一坨肉。这般死于道上，也没什么遗憾的。最可怜的是活成朽木枯骨。昭华发下宏愿就是好事，帝道也是神道，这条道比剑道更险，因为更加磨砺人心，昭华修的是心剑，这就是最适合她的道。以帝道为剑，以宏愿为山河，剑定山河，才能出人间世……】

    萧琰一边听，一边点头，又凝眉思索，三师叔说的话解答了她的一些疑惑，却又引出了更深的疑问。

    “师叔，您说的‘出人间世’，是什么意思？”出了人间世，是说到先天，云端吗？萧琰觉得熊三师叔不是这个意思；还有，熊三师叔说两箭一雷的幕后是逆天派，这又是什么派？为什么说他们逆天？“昭华说有个天下棋局，逆天派就是对弈的那一方吗？”……

    澹台熊被萧琰这一连串问题问得脑壳疼，他喜欢说“话本”，但不喜欢解答疑问，何况他也拿不准哪些该给无念说，哪些现在还不能说，大手一挥推给了花行知；【你去问小花。这些事他最清楚了。】

    萧琰心里嘀咕，您还是师兄呢，怎么成了师弟“最清楚”。

    【走吧走吧。】澹台熊挥手赶她，萧琰才踏出后殿门，他就从袖里摸出一部连载话本，嘿嘿嘿的看起来。

    萧琰被熊三师叔“赶”出来就出了宜春宫，去宜春北苑看望花师叔。

    花行知比澹台熊伤得更重，而且是伤在神魂，更需静养，遂住在宜春北苑，那里是花木园林，更加幽静，而且有一个温棚花室，九月深秋也是各类鲜花盛开，很适合修行万花剑道的花行知调养。

    神威大将军来回踱步检阅百花，萧琰一心二用，一边煮茶，一边听花师叔慢悠悠的“说古”。

    “要说逆天派呀，这就得从很早前说起，何谓逆天……这个逆天，是说逆‘天启’……”

    ……

    宜春宫主殿。

    就在萧琰听澹台熊说起上午册礼时发生的事情时，阁主也和李毓祯说起她昏迷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当然比萧琰说得更全，更主要的，是内中的布局……

    这些口头说来费时，以神识传递也就几个念头。

    阁主喝了一盏茶，容李毓祯沉淀静思，接着说起今日事。

    除了两箭一雷，还有暗地里的阻截，双方计谋的较量，绝不是明面上露出的这些。

    阁主说道：“……神符箭和引雷术，出自道门无疑。一宫三山之中，至少都存留着一支神符箭，今日这两箭，应是出自前二山。”

    “三山派”按实力排序是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前二山”即指龙虎山天师道和茅山上清派。

    阁主道：“龙虎山是起了野心，或者说，入世野心一直就有，不甘心做‘出世道’。当年天师道势盛，太原王氏谋朝，就有天师道北宗在其中支持。之后太原王氏覆灭，天师道也被高宗皇帝清洗，北宗由此一蹶不振，唯有南宗因为涉逆不深，留存下来。再者，当时民间对天师道信仰颇盛，高宗皇帝也有顾忌，加上三清宫的处置颇为妥当，故存了南宗。北宗一落，龙虎山就成了天师道之首，入世的野心不灭，与逆天派勾连在一起，也不奇怪。”

    李毓祯知道“逆天派”，这是四大宗门的高层对于反天启计划的组织的通称，大唐国内国外都有逆天派，国内的，就是兴平会。

    阁主说，天师道在道门诸宗派中，一直是以入世为道。

    按李毓祯的理解，就是有政治野心。

    天师道创宗初期，是以五斗米道发展底层信众，然后建立起了严密的军事化组织，汉末黄巾之乱就是天师道挑起并操纵，然后建立起一个地方割据政权，参与争夺天下。曹魏夺得天下后，天师道政权“识时务”，降了魏朝，然后就往北传教扩展信徒，而且是往上层发展。到东晋时，势力越来越大，很多士族阀阅都信奉天师道，如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殷氏、吴郡孙氏、南康朱氏等，均以“天师道世家”而称，可见天师道在上层势力之盛。而这也可洞见其野望，不是佛门入世度化世人，而是要谋政治权利。

    高宗皇帝铁拳出击，一拳覆灭太原王氏，一拳砸向了天师道，以雷霆之势，将干涉世俗权力过深的天师道进行了大清洗，天师道唯有南宗保留下来，但此次清洗影响最大的，是在世俗——世家退出天师道，从此再无“天师道世家”，天师道在上层的影响一落千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吴郡孙氏等以前有“天师道世家”之称的都与天师道断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在族中严令不得信奉天师道。

    但是，天师道入世的野心并没有湮灭。

    阁主说，龙虎山一直在梦想复兴天师道。但怎么复兴？大唐朝廷不会容许，三清宫不会容许。龙虎山两百多年都被遏制，苦无出头之路。兴平会许以入世承诺诱惑拉拢，龙虎山加入逆天派就很有可能。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李毓祯想到陨于神符箭之下的李祉，心中就有浓烈杀意，阁主悠悠一道目光，她的杀潮又沉伏下去。

    阁主说道：“符道第一宗师辅真子道君在世的时候，龙虎山最为鼎盛，可惜辅真子一去，南宗符道再无大才，龙虎山也被北宗超越。人的野心，就是炉鼎里的热灰。北宗一落，龙虎又起，这野心被外来的风一扇，就又窜燃起来。”

    这“外来的风一扇”，指的就是兴平会的拉拢诱惑了。

    阁主又说茅山上清派：大唐初年也出过神符师，但内修道统限在洞真境中期不得进，但见大限将至，畏死秘行命咒邪术，夺人生气延寿，被三清宫发现后诛杀，连带他的所有弟子，这一支符道蓦然折损于此，对茅山上清派符宗打击甚重，三百年来再无一位神符师，突破到七阶的符纹宗师也只得一位。

    李毓祯道：“所以，茅山是有怨言？”

    阁主说，当年道门的执法者是太清宫的衡雷道君，此君性情很是刚烈，眼睛容不得沙子，换个手段绵和的，亲传弟子中未必人人涉及此案，不容分辩全部诛杀，确实让人生怨。不过，茅山敢背离三清宫行事，这桩诛杀旧案的怨气，不过是由头之一罢了。

    “最主要的，还是事关符道的传承……”

    阁主道：“符道势微，跟三清宫的压制很有关系。符道昌盛，法道就要衰落。术道终是外道，道门选择了保法道、弃符道，是传承道统之根。但对符道宗门而言，就是由衷的不服了。”

    李毓祯默然点头。

    这是道统之争，也是立场。

    被弃的一方都会不甘心，问：凭什么！

    阁主道：“诛杀事件后，茅山颓落了几十年，这一百年又奋发起来，在民间广行符雷引雨、符箓杀虫害、驱邪灭阴鬼之事，信众又积累起来了。”

    阁主手指往下点了点，“这二山的根基，在下不在上。”

    李毓祯挑起眉毛，这是指，龙虎山和茅山二宗在民间的煽动力？

    今日上午这两箭一雷，明知出自龙虎山和茅山二宗，刺杀皇帝和太子，这是可以灭宗门的大罪，但是，朝廷没有充分证据，一宫三山皆有可能，这都牵扯了道门，凭何说是龙虎山和茅山所为？

    若以雷霆手段覆灭二宗，兴平会就会充分利用此事，在信徒中煽风点火，如果广泛纠合聚众闹出所谓的“民变”倒是不惧，朝廷有各种手段化解。但忧的是，兴平会设埋伏，做长线。

    李毓祯沉思，她若是兴平会，不会纠合信徒闹民变，最好的做法是暗中将这些信众组织起来，潜伏在底层百姓中，以亲戚街坊邻居同乡等身份传播言论，这就成了靖安司不能察觉，察觉了也不能剿的麻烦——因为传播必定是一些似是而非、杞人忧天的话，这不能用于治罪。

    然而，这些言论埋伏下去，让人长期受到影响，到了天启被天下人被有心人一搅动，就会翻腾起来，酿成民间反天启的舆论大潮。

    这种民间反对声潮不能镇压。

    更何况她还发了宏愿。

    李毓祯眸子沉沉，似深渊之下隐着黑潮。

    她明白了阁主的意思，龙虎山和茅山暂时不能动，就算要动，也不能是朝廷出手。

    阁主说道：“如今你有神明光辉，以三山的符箓更神——你说的话，就是神旨，民众会更信从。而且你许下了宏愿，增强了你的信力。”阁主微微一笑，“对信众，就要用信仰去对付。武力，不是最好的武器。”

    李毓祯沉默了一下，两根眉毛挑起。

    原来这就是“造神”的意义。

    她有些虚弱的说道：“那部《紫微昭耀华庭经》，不是您写的吧？”

    阁主哦一声，“那是小三写的。还挺上口。”微笑娴雅，“那么多话本没白读。”

    李毓祯：！！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