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222：情以厚土可载

    三个字, 十年寿。

    两句话六个字，折了二十年。

    李毓祯，你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挥霍？

    真个恣意妄为，任性得让人……痛心, 切齿！

    萧琰痛彻心腑，又气怒填膺，翻来覆去道：“你很好, 你很好，……”

    那“好”字咬在牙尖，恨不得啃她一块肉——不，是狠狠揍她。

    白叠袜踩在柔软光滑的青竹席上发出“踏踏踏”声。

    硬朗得像木屐踏在青砖地上。

    气机透足心而出。

    席子下严丝合缝的青砖裂出道道细纹, 仿如钧窑的冰裂瓷。

    ……

    萧迟和萧凉又出现在回廊上, 神色惊愕，萧迟抬手就在院中布下一层结界，转目看向静室, 两人心里都“咦？”一声。

    十七的气机怎么波动这么激烈？

    读信还读出火来了？

    这是……闹感情矛盾了？

    这矛盾看起来有点大。

    萧迟潇洒的眉眼一笑, 转过脸去，悠哉游哉的看着院中那树紫薇，盛夏的花朵怒放至今, 阳光下团团簇簇，浓紫炽张, 就像青春, 似锦如火。年轻人的感情呀, 就像这繁花如炽, 爱要爱得浓烈，怒也怒得浓烈。

    哦，还得赔宗圣观一屋子临清砖。

    萧凉的心情没堂姊那么轻松，严肃着脸，心想：难道李昭华在信中说断情了？

    心中大怒，咱家十七这么好，竟然被人分手？

    果然心是偏的，自家的孩子最好。

    萧七先生浑然忘了先前还希望萧琰与李毓祯不要再有瓜葛，这会就只想着自家孩子“被分手”而愤怒了。心里又给梁国公萧昡记上一笔，自家孩子被勾搭了，又被分手了，居然都不知道，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

    萧七先生又忘了，当初他们在萧山听说十七和李毓祯的绯闻时，哪位先天不是撇嘴的撇嘴、冷笑的冷笑，瞬间就想到阴谋上——绝对是圣人那老不要脸的出贱招，离间萧氏和十七，当他们是傻的么？这对祖孙明知十七是女郎，还使这种贱招，难道以为他们会信李毓祯是另一个昭宗？真是见鬼了。

    所以，当这个“贱招”变成真实，居然不是圣人秦国这对奸狡祖孙使的阴谋诡计，而是真的——李毓祯钟情十七！和十七在交往！萧七和萧二才被惊电雷劈给劈着了。

    诚敬淳厚的萧七先生想到梁国公萧昡即将被惊雷闪电劈成焦木时，心里忽然舒爽了。

    该！谁让你这个父亲没当好。

    ……

    被迁怒的梁国公在书房里打了个喷嚏，掏出手巾拭了一下，心里冷哼一声，估计又是他那位好二哥在背后诅咒他了……真是没长进。

    最近这几天又出了新伎俩，拿长安那桩荒唐的绯闻做文章，派人在族中四处传言，说：十七在长安和秦国公主有私情，与吴王决战其实是为秦国公主排除异己，云云，以此打击十七战败皇族亲王并以十七岁之龄就晋阶宗师而在族中腾起的隆隆声望。

    萧昡横眉冷笑。

    正月里长安绯闻初起的时候，他就在族中严厉禁止传言，狠狠处置了最先传绯闻的几个人，让族中子弟都悚然，动如雷霆的将这桩才冒头的绯闻镇压下去，就是给萧暻一个错觉：越严禁的事，意味着他越看重。

    果不其然，萧暻隐而不发一段时日后，终于忍不住，选在这会发作起来。

    他这二哥，一向自以为聪明……

    不知道他知道阿琰是侄女不是侄子时是什么表情。

    一定很精彩。

    萧昡轩眉一笑。

    他一直没修改宗谱，隐下女儿的性别，当然不是留一手对付萧暻——他还不值得自己这么花心思，但见他栽在自作聪明上，还是很愉快的。

    等阿琰回来，就可以公开身份了。

    如今也没有隐瞒性别的必要了。

    当初隐下阿琰的性别，以女作男，是要扰乱阴阳，以此干扰阿琰的天机，保护她的命机不被人窥测到。

    每人从孕育之刻起就有命运，这是天地赋予人的命机，就像无数条丝线，将自己和其他人相牵连，彼此影响，如同星辰一样，沿着神秘的轨迹运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天机的一部分，玄奥难明，但高明的易家通过占卜手段，还是能窥出一些轨迹。

    但命运丝线越复杂、越模糊，就越不容易窥测。如同观星一样，晴朗明澈的夜空总是比阴晦的天空看得清楚，如果天空有乌云，就更看不清了。

    ——阿琰的性别错乱是一团乌云，年龄错误是一团乌云，生辰八字不合也是一团乌云……当乌云多了，整个命空都能被遮住。

    阿琰能在国公府隐秘的长大，就是因为她从出生起——不，应该是从孕育起，她的命机就被各种手段遮掩了，直到十五岁出了国公府显露于人前，命机才渐渐展露出来，被人测知。

    正因为如此，阿琰才有了十五年的平静成长。

    但雏鹰总要飞入高空，经历风雨，所以墨尊干脆撒手了。萧昡却想为女儿多遮蔽一些风雨，于是忍了对梵因圣僧的心结，去信给梵音寺，请其相助遮掩女儿的天机，也才有了度因大师相赠清心琉璃石——这是梵音寺七宝之一，最为人知的功效是凝神清心，遏制心魔，但还有一个很少为人知的功用，就是阻隔宗师的神识探查，遮蔽气息。

    男女因为体质的不同，气息自有差异，越是高手，对气息的辨识越敏锐，“认气”就能识人，对男女气息的差异当然也能分辨清楚。但阿琰修炼的功法让她的气息很纯粹，就像水质经过蒸馏变得纯净，分不清是山水还是河水，即使洞真境宗师也很难辨别。再有了度因大师相赠的清心琉璃石，即使先天宗师，也很难用神识探查她的气息——就如一团空气，只能感知它的存在，但辨不出大小形状模样，到处是空气，空气也没有雌雄公母。

    而修行者的境界越高，气机越盛，就越不容易被窥测命机，当晋阶宗师后，气机强盛到能与天地相感应，命运便被天地规则笼罩，就好像加上了一层罩子，卜测的难度当然增大。萧昡的计划就是女儿晋阶宗师后，再公开她的性别。

    因为遮掩性别这种手段以后也不好用了，虽然清心琉璃石可以屏蔽先天宗师的神识探查，但只要照面，就很难瞒得过去。

    先天宗师的元神太强大，元神附于目力，就是金睛火眼，照见真实，照人体就是一副骨架，男女骨骼当然不同——当然先天宗师极少去“照见真实”，毕竟谁都不愿意眼见一具骷髅。

    所以萧琰进入天策书院后，除了申霍二王之外，没有任何一位先天宗师见过她，就是申霍二王对她的保护。

    而性别的错误也让郑王他们另一个谋算落了空。

    ……

    当初李毓祯和萧琰的绯闻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萧昡接到疾风馆的情报后，就确定这是圣人和李毓祯的阴谋，让他们对十七生出猜忌，只要认为十七对母族有亲近之心，就会忍不住猜度，十七会不会被母族笼络，心里的刺就扎下了——真个狠毒，算的就是人心。

    萧昡看了情报后就冷笑，心里半分不信，他的女儿，他还不清楚？

    而这个阴谋针对的，还有郑王那一派。

    之前兰陵萧氏一直没在这盘天下棋局中站位，李毓祯与萧琰的“私情”传出，就让郑王那一派不能不怀疑：兰陵萧氏是否已经站位圣人一方？

    而后，齐王设谋在剑阵中暗杀萧琰，除了必杀萧琰外，也是试探兰陵萧氏的反应，是不是真的已经站位。

    收到这个绯闻情报萧昡就对李毓祯很愤怒：这一手计谋将阿琰推上了风口浪尖！

    若说李毓祯元夜踏歌不是做戏而是真情，萧昡是一分一毫都不信。连这个念头都没动过，都是政治生物，谁会想到“情”？而且阿琰是女子李毓祯会不知道？萧昡怎么可能相信，李毓祯会如昭宗皇帝一样，对一个女子钟情？他更相信的，是李毓祯的无情，这才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情报汇总对她的分析。

    而这则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必定还有齐王的手笔。

    ——利用这件事既能在李毓祯与萧氏之间制造矛盾，激化对立；今后必要时还能借此事攻击李毓祯。

    ……

    郑王他们推动吴王挑战萧琰，其中就有这个谋算：一旦吴王死于决战，李毓祯和萧琰之间的私情就会成为攻击她的有力舆论，激起皇族内对她的不满，甚至要逼得她不得不亲自出手对付萧琰——洗清自己。

    但是，郑王他们没想到，这个谋算出了个纰漏。

    萧十七郎成了萧十七女郎，还有几个皇族宗室会相信——秦国公主和萧十七是情人？

    萧昡能想象到，郑王四位皇族先天在黑蛟峪和十七照面时，那种想吐血的心情。

    哈哈哈！

    叫你们谋算我女儿！

    萧昡心中畅快。

    ……

    按疾风馆的情报，吴王身死后，皇族中并没有大肆渲染起十七是李毓祯的情人来攻击李毓祯，可见郑王那一方已经默默咽下了这口血，放弃了这个舆论攻击计划。

    这在萧昡意料之中。

    不放弃？难道现在改口说十七是女郎，秦国公主其实喜欢女子？

    ——郑王他们自己都不信。

    而李毓祯一旦否认，便没人会信。

    还可以倒打一耙说，被居心叵测者造谣中伤，图谋不轨，云云。就算不明指齐王，大家也会猜测是齐王干的。

    在李毓祯的暗中引导下，人们还会进一步怀疑吴王与十七的决战，也是齐王谋算大位的阴谋——让皇室与萧氏的矛盾激化，好浑水摸鱼，同时打击秦国公主。

    于是，齐王的名声就坏了。

    谋算大位也就罢了，这是圣人之前默许的，如今圣人决意已定，齐王不甘心也可以理解，但是，拿亲兄弟的命去谋算大位，就让人心寒齿冷了。

    这种事就算做了也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谁不心寒？支持齐王的都会想，连亲弟弟都可以牺牲，咱们这些血缘远甚至没血缘的，那不是随时都可抛出去？

    齐王不仅不能以此攻击李毓祯，相反，还必须表态为李毓祯辟谣。

    ……

    萧昡思忖，如今阿琰的性别还没透露出去，可见郑王那一方守口如瓶。

    但齐王没给萧暻一点消息？

    萧昡早已确定，萧暻与齐王暗中有勾结。如今看来，齐王没把萧暻当回事，否则怎会将此事隐下，由得萧暻去作死？

    不，应该是故意的。

    萧昡目光一锐。

    他们的目的，就是让萧暻去作死，然后引出他后面的那一位。

    萧昡浓眉一拢，这么些年对萧暻容忍，不就是看在那一位的面上？

    他心想，这件事，未尝不是个机会。

    便先由着萧暻蹦跶……

    ……

    慕容绝教训完下属从树林掠回院中，穿过两位先天布下的无形屏障，惊讶的耸了下眉，脱靴上廊便察觉到萧琰的气机波动，微咦一声，道：“无念这是？”

    萧迟：“失恋了。”

    萧凉瞪她，有这么说自己太孙的吗？

    立即补救，“大概是朋友闹矛盾了。年轻人嘛，气盛，去得也快。”捋着胡须一脸和煦。

    慕容绝“嗯”一声，表示明白，“她是被‘三十秋不见十分想念’想念得恼了。”

    失恋？不可能。

    殿下不会说分手——虽然这个手有没有牵还有待确定。

    “噗！”萧迟一呆后喷声而笑，跟着就是哈哈哈的笑不可抑。

    小冰山也是个妙人呀。

    一句话就表达了对未来主君的维护：殿下是个很有情的人。

    萧凉负袖望天，默默不语。

    想念得恼了？想念还能让人恼的？

    那到底是恼，还是不恼？

    年轻人的情爱果然闹不懂。

    萧七先生觉得好头痛。

    慕容绝坐到萧琰门前的小竹榻上，心想：殿下究竟写了什么，能把一向温良的萧无念气成这样？

    她知道写信人是秦国公主，那位送信青年说出那句“三十秋不见十分想念”她就确定了。

    长安那桩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即使她从不关注这种新闻也听说了，何况这次绯闻的主角是她重视的两个人。

    九妹慕容湄说：如果十七是表弟，她能十分肯定殿下对他有意。凡是经历过十五元夜踏歌的人，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来。

    但是，秦国公主是真有意，还是表现出来的有意，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毕竟“萧十七郎”姓萧，谁知道秦国公主打的什么主意呢？

    慕容绝不会这么想，因为她的剑心纯粹，直觉强，看人直接看心——需要利用感情去成事的人，心不够锋锐，不够强，那不是秦国公主。

    静室中传出诵经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三人表情微有诧异。

    这是《太上清静经》的经文，没什么奇怪的，但这诵经声——

    太有力了些。

    感觉不是诵清静经，而是激奋经。

    下一句，铿锵有力：

    “李昭华你这只猪！”

    三人：“……”

    他们是幻听了吧？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李昭华你这只猪！”

    这回确定是没听错了。

    “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能澄其心，而神自清。”

    “李昭华你这只猪！”

    更没听错了。

    还好有结界挡着，慕容绝回过神来想道。

    “李昭华是只猪”这件事还是不要被别人知道为好，树林中还有好些个武骑卫呢。

    “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三者既无，唯见於空。”

    “李昭华你这只猪！”

    三人表情已经淡定了。

    ……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李昭华你这只猪！”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李昭华你这只猪！”

    “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是道则进，非道则退。”

    “李昭华你这只猪！”

    ……

    一百六十字的《太上清静经》，“李昭华你这只猪”荣幸的出现十次，次次铿金戛玉，斩钢截铁，让人毫不怀疑，“李昭华这只猪”出现在这里，萧琰一定会一刀斩过去。

    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

    慕容绝有些不确定了：殿下真的没说绝情话？

    “哎，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就是激烈，好的时候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坏的时候恨不得戳你成马蜂窝，心肝瞬间变成猪。”萧迟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看着院中怒放的紫薇树笑悠悠的。

    慕容绝的声音平静，“太上真人不认识秦国殿下。”

    萧迟一怔，然后哈哈大笑。

    ——《太上清静经》没有“李昭华你这只猪”，秦国殿下不是猪。

    这是对李毓祯的维护。

    辽东慕容氏出来的果然忠诚。

    慕容千山无畏无忌，直诚尽心。

    萧迟心忖：李毓祯，已经有一个很好的追随者。

    由其臣，观其君。

    兰陵萧氏未来有一个很强的对手。

    萧迟眼睛看向天空，微微眯了眯。

    静室里，清静经还在诵读，不过这次没出现李昭华了。

    萧琰诵读的声音变得平静，一遍遍读下去，声音越来越平静。

    廊上三人的神情却是越来越肃然了。

    萧琰是什么心性，他们都比较清楚了。

    以这般清净圆融的心性，却需要反复诵读清静经来静心？

    到底信中写了什么？

    ……

    诵声平息下去，静室里传出磨墨的声音。不一会，就是展纸和簌簌的落笔声。

    三人心道：这是写回信了？

    便都闭目打坐。

    室内簌簌声时而疾，时而缓，时而停顿，时而又继续……终于搁笔。

    萧琰将李毓祯的信和自己的回信叠合在一起，静静的看了一会，双掌一合。

    所有信笺化为细细的灰粉。

    悬在空中凝成一道灰球。

    她伸出手掌一握，将灰球悬握在手中，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睁目看她。

    萧琰点了点头，穿靴走到院中怒放的紫薇树下，信灰洒落，指风翻起泥土，将它们埋下。

    廊上看着的三人，忽然都涌出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明年夏天，这紫薇会开得更好。”

    萧琰说道。

    李毓祯写的信，她其实每一封都有回。只是每一封回信，都和李毓祯的信一起，化作了“春泥”护花，静静和大地一起。

    情重唯厚土可载。

    吾心当为厚土。

    萧琰坐下，开始进阶。

    之前她顿悟，境界达至初期巅峰，但扩张的丹田和经脉还没有充盈真气，现在才是吸纳元气提升修为。

    天地元气开始向院中疾涌而入。

    萧迟萧凉立即又布下结界，屏蔽外界的神识探查。

    如此，无人便知十七进阶。

    即使天地元气的涌入会让人惊讶，但谁会想到，十七刚刚晋阶宗师不久，就又突破进阶了呢？

    慕容绝的目光从惊震恢复到了平静，但平静中又溢出了光彩，就像庭院中的阳光照入了她的眼睛，有种炽烈的色彩。

    萧迟转脸看了她一眼，心里微笑点头。

    没有羡慕嫉妒，只有振奋的精神，强烈的斗志。

    这个孩子果然不错。

    萧迟又看向紫薇树下，眸中光线悠悠浅浅，唇边噙着洒然的笑意。

    只有踏入大道法则门槛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精妙怎样广阔的世界，那些情情爱爱欢喜痛苦，都将化作春泥护花，成为壮阔大道上经过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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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以厚土可载，终于写到这里了。

    这一章的标题和后面的某章是相应和的~~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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