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215:一桩有阴谋的生死挑战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4930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梁国公萧昡给朝廷上了一份奏章。

    同时还有河西道新任布政使上的奏章。

    这两份奏章在墨平对公利卫生的捐赠承诺还未宣扬开前, 就先抵达了长安。

    河西道布政使的份奏章是附在河西大都督的奏章中,所以是走军务线直接呈到圣人的御案上。

    圣人朱批“阅,朕虑可行”,将两份奏章一并转到了政事堂。

    虽然皇帝拥有最终的审批权和否决权,但没有通过政事堂, 皇帝的意见也只能是参考。而在此时光景, 河西道的上奏和皇帝的支持意见都给政事堂添加了最沉重的压力。

    这两份河西奏章奏的是一件事:听说朝廷正在议公利疾预卫生体制, 如果可行,河西道请求最先试行。

    河西道布政使在奏章中说,河西道经过核算,可以在每年留河西的三成赋税中拨出半成用于公利疾预体制;而河西道大都督、兰陵萧氏家主萧昡在奏章中表示,萧氏愿意每年捐献五十万贯用于河西公利疾预体制。

    中书左卿郑执中、门下左卿张夷直的脸色都变了,目光森然得要噬人, 这两份奏章就是啪啪打他们的脸。

    裴昶和崔希真心里也有些苦笑, 他们原想先含糊一下,然后在关键时刻再松口, 说择几个州试行,全面实施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因为财政投入的确太大, 一旦投入还必须保证今后源源不断的投入, 这个投入还是只能增加不能减少。

    民众就是这样,若是不曾拥有就算了, 但一旦拥有就不能失去, 而且帝国的小民百姓对这还特别敏感, 减少一分既得利益他们都得激奋,通过登闻司上书抗议。

    无怪乎历史上那些王朝的皇帝宰相都想统治愚民顺民了,这开启民智有时真不是一件好事,将百姓养得眼界开阔了,胆儿也大了,顺民不是养成了刁民而是养成了悍民,尤其在大唐还有墨者替他们说话,一个个胆儿更是贼大,大唐的宰相越来越不好做了。

    唉!二位宰相同时叹了口气,如今这情势,墨平的承诺一出,河西的奏章一上,他们要不赶紧松口明确态度,就得像张、郑二位被架到火上烤熟了。

    裴昶都有些后悔没有及早表态了,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大不了初期就在各道都试行,富裕的道多选几个州,穷道就只择两三个点,重点就是商议中央和地方各出多少了。此外民间也要动起来。

    民间不乏有野心又有魄力的医师,鼓励他们申建卫生保健站,既做疾预也做治病,给财政减轻负担,也给仁民医馆分担部分一平民病流,省得下面一直吵嚷仁民医馆不够要多建,这是吵就能建出来的么?国家要藏富于民,就要利用民间的富,让民间建医堂去,朝廷建那么多医馆养那么多医护人员做什么?

    裴昶这些日子也不是闲着的,心中早有腹案,以前不好出的一些优惠政策,可以给这次的公利疾预卫生站,也是给民间医者开辟一条创业的道路。

    只要有了朝廷的牌子,就有了信誉,坊内平民有了小病小痛,当然首先选择本坊的保健站,这比民间医堂有了更多的病流量,虽然看医售药的利会压下去一部分,但有了病流量,利润也是可观的。如此,申建坊区保健站的就会更多。

    保健站这个名头有些小,改成“公利疾预保安堂”,又响亮,又带了公利疾预的名头,相信申照的民间医师会很满意,平民病患看到了也会先生出两分信任。至于民间叫保安堂的是不是要被挤得改名,帝国宰相是不会关心这种小事的。

    ……

    李翊浵写到萧昡时笑说:“你阿公说你父亲忒狡猾,在沈至元还没跟你四哥和离前,先将她的身份利用尽。

    “现在全河西各族百姓都应该知道了:梁国公的媳妇、萧世子夫人利用孙药王弟子的身份,向朝廷上书实行普济天下民众的公利疾预卫生制度!——河西百姓会怎么想,他们首先想的是:梁国公府在为他们谋福利。

    “你父亲利用沈至元的提案,为兰陵萧氏赚尽了仁善名头;接着又积极上章请求河西最先实行,为此萧氏愿意每年捐款五十万贯,这一心为河西民众谋福利之心真是人人可见呀,焉能不得河西百姓感激?即使朝廷同意在河西道建立公利疾预体制,这首善首仁也是被你父亲占去了,河西人首先感激的,不是朝廷,而是萧氏。

    “有了萧氏这第一世家带头捐款,河西的其他世家、豪门富户焉敢不捐款?可以预见,河西道的公利疾预卫生体系必是比其他各道都建得快,实施得更好,河西民众最感激的是谁?还是萧氏。

    “所以说,你父亲是个聪明人,借力使力,自己只付出一小部分,而将别人的资源,全部转化成了为他谋利益——嫁衣神功练得出神入化了。这就是阳谋!朝廷知道了,能不给河西拨款兴建医疗吗?不能,否则河西民众的愤怒就会集中对向朝廷;河西的权贵豪富能不捐款吗?不能,因为他们不能得罪了萧氏,何况不支持公利的名声传开,也会引起河西民众的鄙夷和愤怒。

    “这个大势是沈至元造成的,但你父亲在对沈至元的愤怒爆发之后,没有因为愤怒阻挠她的提案,而是果断、积极的利用了这个大势,让这个大势为己所用,谋取最大利益,这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上位者所为。显然,你父亲在这方面很优秀。”

    李翊浵叙述事情平静又客观,既嗤笑说萧昡奸诈耍手段,为萧氏谋取利益,将朝廷和河西其他世家豪门都当成踏脚石,却又称赞他是一个合格的大家族领导者。

    这是萧琰越来越喜欢这位亲娘的原因之一。

    她的亲娘是一个真性人。这个真性,是说因为活得恣意任性,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立场,影响她的观点。她对父亲就是这样,既嗤他谋算朝廷图利益,也赞他冷静有谋略,萧琰就喜欢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为人处事,她自己就是这样。……其实她跟亲娘还是有些相似的吧,萧琰微微笑着想。

    因为阿娘在信中表现出的平静态度,萧琰看信也很平静。

    当然,更让她平静的是,她知道,萧氏是真正想让河西的百姓过得好,让河西变得富有强大。就像大唐帝国的皇帝将“强民,育民,富民”当成君主的责任一样,他们萧氏也是将河西的富强当成自己的责任。在兰陵萧氏的心中,河西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实力根基。萧氏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萧琰平静中也有愁绪。

    她喜欢大唐这个帝国,喜欢大唐帝国的国风,喜欢帝国的尚武尚强,蓬勃向上的生机,喜欢帝国的永远向前,永不停步,努力创造,勇于试新,不惧怕一切困难和挑战,强大、坚定,又宽博。

    萧琰喜欢这样的大唐,却更喜欢萧氏,那是她的家族,是一个优秀的、让她生出认同感归属感的家族,剑与兰,锋锐与优雅,坚强与柔和,苍鹰立在家庙上,展翅向天。萧氏就像大唐的国风一样,坚定、坚强,勇于向前,开拓奋进。她相信萧氏也有着高宗皇帝那样的魄力,因为已经有那样的典范,大唐已经是这样的帝国,萧氏如果不挑战自己,不让自己的孙子承受压力奋进强大,即使开辟出新道路也是灭亡。

    但是,喜欢的帝国和喜欢家族却是对立的,这是件悲伤的事。而喜欢的人分处在两个阵营中,这更是悲伤的事。

    无论从感情还是从家国大局,萧琰都不希望看到糟糕的结局。虽然从父亲支持李毓祯,她敏感的嗅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前路如何,她现在还不清楚,也不能断定。但无论家族和皇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是短暂的还是长期的,萧琰都希望能两全。而这,需要她努力。

    萧琰也知道,这不是她当前能解决的。

    母亲说,站在高远,做在当下。

    所以她的心必须平静、稳定,做好当前的事。

    她的手中,稳定的拿着一份帖子。

    朱红色如血。

    这是一份挑战帖。

    一份生死挑战帖。

    ……

    “什么?”

    圣人猛然起身,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剧,宽大的龙袍衣袖拂过御案上的茶盏。

    茶水却没有倾倒出来。

    李翊浵的脸色有些苍白,瞬间出现在御案前,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稳稳的按住了茶盖。

    她不专注武道,却也有融合境的修为,这点距离对她毫无问题,只是收回去的手有些颤抖,显见心里并不平静。

    她的声音却是平静而冷静的,“从七哥去天策书院见过宝树,我就让池闳一直盯着他,担心他使什么计谋。但他回府后就向您递了请假闭关的奏札,此后果然没见出门——除非是从地道走。但书院有申王霍王盯着,宝树是安全的,只担心七哥使计,让宝树不得不出书院。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她眸子微阖,眼底有一种噬人的寒冷在无声蔓延,纤长的手指在轻盈的薄袖下缓缓攥起。

    圣人背着手踱了好几步,才冷静下来,问女儿,“申王怎么说?”

    “申王说,七哥的境界是登极境大圆满,和宝树同一境界,但七哥多了十年的修行,不过宝树功法特殊,论内元深厚未必弱了七哥。而且,宝树的境界已经到了,若非在剑阵巷神识受损,大概已经突破洞真境了,比起尚差半步契机的七哥,境界上还胜了半筹。”李翊浵声音平静的述说着申王派人传递的话。

    圣人皱着眉头,并未因为申王的话心头轻松,发出挑战帖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萧琰事关天下大局不能有失,但儿子有失难道他就不痛惜?圣人只觉得心口有些痛,抬手按了按。

    李翊浵端起那盏茶递过去,眼露关心,“阿爹。”

    圣人接过茶盏啜了两口,还有些烫热的茶温着他的心口,他平了平心绪,转眼看女儿,又安慰她,“你别着急,申王这么说,可见宝树胜算还是大的。”

    李翊浵阖了阖眸,“我真希望宝树不要接这个帖子。”

    圣人沉默。

    这对父女都知道,这不可能。

    修行世界自有规则,某些方面不受世间法律约束,比如武者之间的决斗,官府不管;而同一境界的挑战帖必接,这是修行者的潜规则。

    当然你可以拒绝,这不是强制规定。但对修行者来说,因为怯懦而不接,就在心中划了一条坎,以后修行就有了心碍。

    而且萧琰破境在即,如果因为惧怕死亡而拒接生死帖,她的宗师破境就很难成功。

    圣人谋划了这么久的局,怎么容许萧琰受阻于此?

    对李翊浵来说只要女儿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但她更知道萧琰对武道的执着,这个生死挑战,她不可能畏惧,也不可能拒接。

    以前他们不是没考虑到对方用挑战这种策略,但萧琰在剑阵巷的淬炼,已经表现出了让人震惊的实力,同境界无敌,让人去挑战?呵呵,是送死吧。

    就算吴王是登极境大圆满中的顶尖者,论内元论境界也未必胜得过萧琰,反而有可能折了自己——哪能想到吴王这么拼呢?

    申王说,吴王或许是要借助这个生死之战,来获得突破的契机。这就是个疯子!

    但综合分析,萧琰还是占优势的。申王霍王虽然惊诧,却没有多少担忧,要小心的反而是对方台底下的暗算,谁知道会出什么阴招呢?还有这个决斗的结果,无论谁死,后果都是沉重的——这才是布这个局的狠毒。

    圣人显然明白这一点,心里骂了声一群混蛋,提笔写了一份手令,叫进控鹤府少令施自英,令他亲自递给申王霍王。又召靖安将军孟可义、武骑署中郎将慕容绝,令他们提前封锁决斗场,预做安全布置。最后对女儿道:“萧二先生那边,就由你通知吧。”

    “是。”

    圣人的脸色很沉重。

    李翊浵的脸色也很沉重。

    这是一个死局,无论萧琰胜或败,都是一个死局。

    ……

    “这可真是恶毒呀。”

    “萧二先生”萧迟晃着她的酒葫芦,晃悠悠的说出这句话,语声轻飘飘的消失在终南山的夜色里,却有一股沉默肃杀的气氛在林间弥漫,让刚刚归巢的飞鸟又扑喇喇扇翅离开。

    萧迟是六月中到的秦岭。

    六月上旬梁国公萧昡给李翊浵写信,说担心齐王狗急跳墙,在萧琰晋阶前做出疯狂事,他们萧氏族中的先天宗师希望过去就近看着,以免发生意外赶不及。

    但萧氏先天入京,必须圣人允准。

    李翊浵入宫禀后,圣人同意了,但最多两人,如今这微妙局面,萧氏先天若尽数入京,恐怕刺激对方敏感,将双方都尽力控制的局面激化开来。李翊浵传达了圣人的意思,萧氏便来了两人:萧二先生萧迟,萧七先生萧凉。

    两人进了京兆府地界后,却并未入京,而是住在终南山的道观里:萧琰若出事,以先天宗师的瞬移速度,一个呼吸就能到龙首原,不必入京引得皇族另一派的先天宗师敏感,何况在山上也自在一些。

    萧迟的话一落,萧凉缓慢又坚定的声音道:“若吴王身死,我们立即护十七回河西。”

    虽然修行者在生死台上生死自负,但吴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子,一品亲王,左武卫大将军,如果萧琰在生死台上杀了吴王,就很可能引起李氏皇族的仇恨——

    这个天下棋局是不能公开的秘密,皇族子弟不知道内部的先天宗师已经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圣人,一派反对圣人,如果萧琰杀了吴王,尽管律法不能问责,但整个皇族会视她为仇人,就算圣人与申王霍王也不能公开维护她,天策书院当然待不下去了,整个长安也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因为皇族另一派的宗师会拥有正当理由追杀她。

    这份生死帖,就是个陷阱。

    ——败,萧琰死。胜,萧琰也被算计。而皇族与萧氏的合作也会遭到破坏。

    这就是棋局对立派的谋算,无论胜败他们都会得利,而萧琰和吴王都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吴王的性命也是可以付出的,这其中或许有吴王自己想破境的意愿,但对方这般狠毒谋算,着实叫人心凉。

    这两个结局,都不是圣人愿意看见的。

    但胜或败,生或死,结局总会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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