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211:公利和民利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6176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长安六月, 政事堂最热议的政事有两项。

    这两项, 都与李毓祯有关。

    因为两项议案都是她提交政事堂。

    如果只是一位尚书副宰相的提案,还不会让政事堂三位宰相同时重视,立即召开堂议,紧锣密鼓的讨论, 完全没有“拖延症”这种连政事堂也不能完全避免的症候出现——当然拖延往往是因为各种利益的纠扯, 私下里没有博弈出结果而导致,绝少是因为个人工作拖沓,宰执们绝不会犯这种会被政敌和御史揪着攻讦说“身体精力有限,恐不堪执政重负”的低级错误——因为提案的这位副宰相是帝国未来储君,而至多两年后, 这位未来储君就会是“皇太子监国事”, 只要认为自己在政事堂还会继续干下去的,都不会对其提交的议案表现出怠慢, 尤其在这位未来储君明显表现出对“拖延症”的厌憎后, 政事堂连日堂议不辍也就不奇怪了。

    第一项是百年安居大计的提案, 并附平民住房贷提案, 以广州为试行点。

    这项提案是六月初一送抵京城, 政事堂便以极高的效率, 在四天内通过了被宰执们称为“攸关国计民生”的大计纲要和试行案的提案。

    堂议签署的奏章呈报圣人御批后,便立即组建安居大计章程司和住房贷起草司,由两位宰执——尚书令魏重润和尚书左仆射张夷直分别牵头, 相关各部司协同, 制定安居大计的章程和广州试行方案, 起草相关法令,这就是下面的专职部司要做的事了,比如户部、太府寺、工部、法务部等等。

    第二项提案是在六月初三送抵京城。

    因为有李毓祯的封印,都进奏司照例不作拆封,直接呈递尚书令魏重润的公房。

    但这位宰相阅过后,没有立即提交堂议,而是压了几天,其间传太医令入公房议事两次,又分别见了户部、太府寺主官,第六日才提交政事堂,请相公们堂议。

    崔希真、裴昶、郑执中、张夷直四位世家宰执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色,和心照不宣的表情。

    就在前不久,几位世家宰执已经通过各自的消息渠道得知在广州发生的一件事——秦国公主冒暴雨去了白云山。

    是什么事儿需要这位冒着暴雨过去?何况夏天的雷阵雨明显下不长,就这半时辰一时辰都等不得?

    若是太子这种真谦逊、礼贤下士的,倒不觉得奇怪;或者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会做出这种事;但这位殿下谦逊?呵呵!礼贤下士?呵呵呵;沽名钓誉?呵呵呵呵,连装样子都懒得装!

    何况,到了广州十几天都没去三元宫,难不成下场雷暴雨就忽然想起应该冒雨去拜访一下道潇子显示诚意了?呵呵呵,世家主们表示,这天气真好。

    世家的探子们都是敬业又有能耐的,很快查出秦国公主是去三元宫见至元道师,而且是“拜访请教”,虽然查不出二人谈了什么,但可以往前推因由——公主殿下是在见了太医丞胡汝邻之后冒雨出行;而这位太医丞目前正和岭南东道医官总局、广州医官局制定一个“大计划”……于是,整件事的原委被探子们查清楚了,而沈清猗那份札子的抄件也出现在了各个世家宰执的案头上。

    唯一“不知情”的,可能就是寒门出身的副相、门下左卿邵崇廉了——但他也是面上诧异,心中知情。

    邵家是三代官宦家庭,论底蕴当然没法跟甲姓世家相比,且邵崇廉是江西道洪州人,离岭南远,虽然任副相已有四年,手也伸长不到岭南去,对广州发生的事当然没有世家这么快的消息渠道。但魏重润两天前已跟他通过气,而且比起四位世家宰执,他还看过秦国公主对此疏的评论及推荐语抄本。

    魏重润将这份议案压了几天,一是这份议案虽然重要却不紧急;二是正在堂议安居大计和住房贷议案,而议完之后又是紧锣密鼓的构建职事机构,他没有精力在这个时候专注这个大提案;第三就是给自己了解和思考的时间,也是给其他宰执思考的时间。

    能让政事堂召开所有宰执堂议的都是国家大政,有关国家利益,或天下亿万苍生利益,但这里也是利益的搏杀场,国家利益、世家利益、士人利益、平民利益,都在堂中无形的刀光剑影里厮杀博弈。

    如魏重润所预料的,这个议案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之前的百年安居大计和平民住房贷议案争论少,决策得快,是因为同时符合几大利益:

    第一,帝国的宰执们都有大局观和长远目光,很容易看到这份提案的长远价值,于国于平民均有利;

    第二,于世家有大利,单是试行住房贷的上千万贯的承建竞标就是一张饼,这还只是广州一州之地,如果试行成功,大唐各道都推行,这得是多大的一张饼?哪个世家宰执不想啃一口?

    就算没有涉足房屋建筑行业的世家,多半都涉足了道路建设或桥梁建造行业,即使没有涉足的,以甲姓世家的财力和人才,组建一个房屋承建商还不容易?没准在太府寺、工部、法务部合拟的房屋承建法令和承建商资质审核法令出台前,这些世家的住房建筑商会已经组建好了,只等官府审核注册了。

    这对魏重润来说,也是好的,虽然世家是出于利益,但在他们的利益下,城里的泥瓦砖工匠会得到更多做工挣钱的机会,乡村失地的农民也多了一个做建筑小工养家糊口的路子,而新修的平民廉价房也会因为世家承建商的实力得到效率和质量的保证。

    所以他一开始重视的,就不是这个议案能否通过——因为世家一定会让它通过——而是从世家嘴里抠出肉来,争取有利小民的措施,比如,强制承建商建立工地的保障措施,强制采取保障匠工的人身安全的措施,这些只有世家组建的大建筑商才有财力做到;又比如,规定匠工的最低工钱标准,减少承建商的盘剥……堂议争议了五天,事实上不是争议是否可行,而是世家宰执的“分饼”之争和魏重润从世家嘴里的“抠肉”之争。

    而第二项议案,直接遭遇的是激烈反对而不是利益的博弈,因为它不像第一项议案,对世家有足够的利益。

    毫不经意,这份议案有利于帝国亿万平民,以及普通的士民,但是无利于世家,或者说,利益不大。

    魏重润必须考虑如何推动政事堂通过这项议案。

    而李毓祯不会考虑这个,她将提案交给了魏重润,就是要他负责。作为帝国未来的君主,如果推动提案都需要她去考虑,还要宰执做什么?

    而政事堂诸相中,真正能从百姓利益出发推动这项提案的,唯有魏重润;邵崇廉也算,但他的公心多是在朝廷利益和非世家出身的士人利益上,对下层百姓的疾苦并不如魏重润这般有切身体会并以改善民生为己任,而且他也没有魏重润执宰十来年的威望,以及与各个世家宰相抗衡、捭阖的能力,他的作用只能是辅助。

    魏重润提请堂议的时机也是选得极合适的,就在两天前,政事堂刚刚讨论通过了一份授阶诏书,也是最后一份奖功诏书——对于平息霍乱疫灾的立功人员。

    这份诏书上只有一个人的姓名,因为她的功绩需要时间来验证,所以这份奖功谕旨在三个月后才颁发,落在太医署援疫的众医师和道门其他道师之后。

    她就是沈至元。

    圣人在政事堂呈报的奏章上用朱笔划去了“梁国公世子夫人”这个前缀身份,以及“沈清猗”这个姓名,只留下“至元道师”这个身份,并且加批“大慈普济妙应真人道玄孙先生之持法弟子”。

    ——“大慈普济妙应真人”就是道玄子,这是高宗、穆宗、章宗三代皇帝先后颁下的尊号,彰表道玄子慈悲为怀、妙手回春,应民间苍生所急,普济活人之举;而这尊号也实至名归,单是道玄子第一个倡导建立妇科、儿科,并且编著妇科助产术、婴幼看护及备急方两部专著,就挽救了无数大唐育妇和婴幼儿的生命,可以说大唐人口繁衍之盛就有道玄子的功劳,因为难产和夭折的孩子大大减少了。

    而圣人加批的“持法弟子”,在道门和墨门道统中,都表示继承法旨的弟子,在佛门则是衣钵弟子,这与其他弟子的意义当然大不相同。

    宰执们当然注意到了圣人的朱批,也体察到了其中的别样意味。

    魏重润当然也在其中。

    虽然这位寒门宰相并不知道圣人下的那盘天下之棋,以他的身份还没有达到触摸这个秘密的层次,但不妨碍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政治嗅觉——之前在堂议中,崔侍中和裴中书二相一唱一和,就将原拟的“中大夫”提到了“太中大夫”,升了半级,而张夷直、郑执中这两位世家副相虽然没赞同,却也没明确反对,似乎对这位药王孙先生的弟子也有隐约不寻常的意思。

    魏重润还没有弄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但四位世家宰执的这种态度对于后面堂议沈至元那份上疏是有好处的。

    谕旨发出后,魏重润就去了裴昶的公房,次日又去了崔希真的公房,试探意思加斡旋……这两位宰相的态度含糊,却也没明确反对,只说应当妥善考虑——能说出“考虑”,就意味着不会坚决拒绝,魏重润心里又多了两分成算。

    堂议一开始是不温不火的。

    照例是堂吏先读提案札子,然后退下,魏重润作为议案提交者,需要当先陈述。

    他道:“何谓公利疾预卫生体制?”

    这是沈清猗上疏的核心,也是新体制的名称。

    体制,不只是一个制度,一项法令,而是多项制度法令的集合,以及执行这些制度法令的专门机构,就和之前通过的百年安居大计和平民住房贷提案一样,将构建一个新的官署体系。所以,沈清猗这份上疏,不是建一项制度,而是建一个体系,并且是以前没有的体系,必定要涉及庞大的人、财、物的投入,以及新的官署、新的官职的建立,而后者,沈清猗在上疏中也有清晰的述及。

    堂中宰执无论是观望还是反对的,仅从上疏内容而言,都得赞一声大才;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当然后面这句是世家宰执的想法。即使魏、邵二位宰执得知这想法,也不得不承认,寻常的官宦之家和书香之家当然是紧着资源先培养家中男孩儿,即使重视女孩儿的教育,也比不得世家的资源投入,何况更缺的是那种不分男女竞争向上的氛围。

    “公利者,公众也……”

    魏重润侃侃而谈,声音沉稳,浑厚,平静中又蕴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富有感染力,很容易将人带入他的氛围里。

    但世家宰执们个个精明世故,魏重润的声音再有感染力,也无法打动他们。

    能让他们动心的,只有利益。

    ……

    此时,在距离长安十分遥远的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朱墙宅第内,两位小娘子也正在说“公利”和“民利”,这是书院留的暑期功课之一。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正在碰头讨论的功课,正是帝国宰执们在政事堂严肃堂议的话题。

    “我觉得,要先阐述清楚这两者的概念、范围对象,知道它们的共通点和区别,才能围绕这个,写出观点清晰的命题策论。”眼睛圆圆,年龄略小的女孩儿说道。

    “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年龄稍大,却也只有十三四的女孩儿道,“那你先说公利是什么?”

    十一岁的女孩儿回答得流利,只是语调如同背课本,“弘治十六年,世宗皇帝在长安建立第一座公利图书楼,敕榜说:公利,公众之利也;公共,公有、公用,不论士农工商,凡大唐之国民,均有使用之权利。”

    她说完眼睛一眨,笑嘻嘻道:“就像道路、行道树、水井、公共灯、公共马车,哈哦,还有公厕,都是公利设施,谁都有权利使用。当然破坏了也要交罚金,因为损坏了公有的利益。其实我觉得公利跟民利一样,都是便利民生。——哎,其实我觉得咱们家四马拉的车还是慢了,阿姊你看我们过津州港时,那些港口卸货的车,都是轮子跑在两条铁轨上,马拉得多快呀!还有还有,去年暑期去四叔那边的矿山,那运矿车也是从两条铁轨上滑下来,嗖——”

    “打住打住,说公利呢。你知道世宗皇帝为什么要修公利图书楼?”

    “因为要普及教育,教化文明,扫除愚昧。”

    女孩儿说着课本上的答案,眨巴着眼睛想起了在家里时几位兄长议论,说现在的科举仍然将寒门和世家分开取榜有没有必要,是不是该合榜了……她在旁边做功课听着,还插了两句,五哥最坏,揪她脸蛋,以后再不帮他约元家姊姊到山庄赏花了……呃扯远了,女孩儿赶紧将跑马的思绪拉回来,继续一板一眼回答:

    “世宗皇帝建立公利图书楼,让帝国诸民皆能进入,免费阅读书籍,就是要告诉民众:不论是士人还是农工商民,都有读书、学习知识的权利。”

    她跟着嘿一声,嘻笑说:“四哥说,这是世宗皇帝继改革科举、广兴学校之后,打击世家垄断知识的第三步。”

    “垄断”这个词儿是引申义,两个女孩儿都知道,原先是说冈垄之断的高地,后来被世宗皇帝用来驳斥把持独占天下苍生之利。

    说话的女孩儿觉得世宗皇帝以前这样说没错,若说孔子著的那些经著是鲁郡孔氏的知识遗产,那《老子》《墨子》《法经》《计然策》……这些知识,能是现在哪个世家的专有遗产?这些圣贤著经本意就是要治国济民普及天下呀,怎么能被哪家垄断呢?

    女孩儿觉得自己虽然是世家的,但世家以前错了的那也要承认错了,不能因为出身立场坚持错误的东西,便想到以前大伯姑讲学时说的“知识没有立场,学知识的人才有”,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眼睛一亮说道:“我得了!公利和民利之差,关键就是这个‘民’。公利是摒除立场,大家共有的利益;可民利有立场啊,不同的民,有不同的利。”

    “笨,现在才想到。”一直低头刷刷写功课的少年抬起头嗤一声。

    “哼,二十一哥,回去我要告诉大伯姑,说你骂我笨,不教我功课。”韦应秀挑着小细眉毛。

    大她两岁的堂姊韦应涵也挑起一根眉毛,“大伯姑说,这次暑期游学,你年纪比我们长,学级比我们高,要当好学长,教导好妹妹兼学妹——哼哼!”

    少年一头冷汗。

    “大伯姑”就是少年的母亲、京兆韦氏的家主韦苍,也身兼韦氏族学云山书院的山长,一向要求族中的兄弟姊妹要互助互学,一起进步,年幼的要谦虚好学,年长的要耐心授学——要是让母亲知道他不提契妹妹功课,就等着回去抄书吧……《韦氏子弟规》十遍!一遍就是五千字!

    韦应博一张俊脸都垮了,打拱作揖不迭,“好阿秀,好阿涵,哥哥错了。——你们说,哪不懂的,哥哥包管讲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绝不敷衍半句。”

    “嗯,那好,二十一哥,你说,什么是民利?”

    “这个容易,得先明白,什么是民?”

    ……

    此时,政事堂北面的禁宫内,太液池围着的蓬莱山上,帝国最至尊的一对父子也在说“公利”和“民利”。

    “无论君臣官民,俱为公利所涵,俱在公利之内。凡公利者,就是各个阶层之利,上到皇族,世家,下到布衣小民。沈至元不以‘国家疾预卫生体制’而名,冠以‘公利’,是个睿智的。不过——”

    圣人坐在太液亭里的摇椅上,吱嘎吱嘎摇得起劲,像个刚得到时新玩具的老顽童,但嘴里说的话很正经。

    “公利,是国家从赋税中掏出钱来实施的普利政策,平民得利多,世家得利少;穷人得利多,富人得利少。魏景深要想通过这个议案,呵呵,不容易。那些老家伙们,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是不会出手的。如强国和富民,让他们选择,一定先选强国。”圣人呵呵笑,国家强了,才能保障世家的利益,包括皇族也是如此。

    民生,对于执政者来说,是民能生存;至于民生幸福后面的幸福,那是可以慢慢考虑的事。

    圣人并不苛责世家宰执们,对于圣人来说,强国也是在富民之前,但以今日之帝国,考虑民生幸福也是执政者该做的事。

    “苍苍,盛也。”圣人笑呵呵说道。

    苍生,乃苍苍之生,民生之盛,才为苍生。

    太子点头,他的目光平静,今日宰执堂议的结果不会出乎人的意料。就如父皇说的,世家最先考虑的,是国家——国与世家。但让民生苍苍,是国家应做的事。

    他的目光望着阳光下太液池的碧波荡漾,觉得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回转头,便见父亲对十一妹鼓捣出的摇摇椅玩得不亦乐乎,眼神有些无奈,又有着温暖,想到父亲的时日已经不多,心里又伤感,胸口便悸了一下。他微微吸气,平息心湖的波动。

    ——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

    太子心中轻叹。

    比起裴悰,他已经好多了。至少,能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她,一步步的登高,走远。

    太子心里的伤感,又被欣慰压下去。

    圣人摇着摇椅,“这事不必你忧心,让魏景深操心去。朝堂的事嘛,一日不决,又一日,慢慢来。”

    太子笑了笑,没解释自己刚刚是因为父皇伤感,说道:“我听说,裴中书对……似乎有点意思——这见了兔子还不撒鹰?”

    太子的情报很犀利,这事还只是崔希真与裴昶的私下默契,裴昶在家中也没提,只是最近比较关心裴世子的嫡次子裴立之……二十四岁了还在蹉跎,世子夫人很忧心儿子的婚事,一直都在寻觅合意的媳妇人选,不过最近,似乎消停了。

    圣人哈哈笑了笑,“裴文舒行事谨慎,那边还没和离呢,他这边表现得太积极,日后真成了,可就落人话柄了,平白与萧靖西结下仇怨。”

    世家间的利益争斗虽多,但这种公然撬人媳妇的事,还是少见的,也遭人鄙薄。

    裴昶虽然有心让嫡支的孙子与沈清猗结亲,当然是立平婚契——圣人不会容许沈清猗嫁给某个世家——以此联结裴氏、沈氏、道门三家的利益,但终究要等沈清猗和离后才会有动作。

    太子想想中书令的为人,微微点头,“阿父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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