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206:野心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君朝西字数:5675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胡汝邻愣了一下, 随即点头,“沈至元道师,岂止一个医者。”
他觉得领会了秦国公主的意思。
这样的大才,又怎么仅仅只是一个医者呢。
前代大医家、西晋太医令皇甫谧说:“大医活人, 小医治病。”
大医者,不是治一病,而是活万人。
如医圣张仲景, 著《伤寒杂病论》,成为万方之祖,活万千伤寒病人,此为大医。如道门道君抱朴子葛先生, 著《肘后救卒方》, 成为急救之祖,惠及当世后世无数急患,此为大医。如华佗, 创外科术、麻醉法, 辟医道分支,成为外科之祖,此为大医。如皇甫谧, 著《针灸甲乙经》,使玄奥难解的针经成为万千普通医者都可学的针灸, 此为大医……
胡汝邻心中如潮的想道:如果沈至元提案的医疗体制真的能够建成, 必惠泽今世及后世千万万百姓。
——能活无数人, 何以不是“大医”?
他郑重道:“沈至元此论发人所未发, 道人所未道,不是高深医术,也不是解决疑难杂症,却是着力古之大医者所言:上医之道治未病。圣高武皇帝言:治天下之道,上者为预,中者为治,下者为堵。
“下官以为,沈至元的这份提案,即有高宗皇帝‘预则上’的精义在内……”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条理分明,论述清晰,显然来之前已在心中打过无数腹案,就是为了说服秦国公主重视、采纳这份提案。
李毓祯神色轻淡听着,却不时嗯一声,让他说下去。
忽地天边一记沉雷,“轰隆!”一声,恰在胡汝邻结语之后,就像是为他的陈词落了一个重重的“!”号。
李毓祯笑了一笑,抬眉往窗外看了一看。
那记沉雷是从北边天际响起。
“要下雨了。”胡汝邻也看了一眼,觉得这道雷来得有些喜气,呵呵道,“广州这地气,热得跟蒸笼似的,人、畜都受不住。下场雷阵雨好,至少驱一下暑气。”他来时就一通汗,这会坐在置冰的屋里才缓过来。心想:好雨知时节,沈至元这个提案,正是知时节而下的好雨——若非逢着今年这流行极广的霍乱瘟灾,他还真不敢说支持。
耗费太巨了啊!
胡汝邻想到这里,也不觉打鼓。
李毓祯微微点头,“这雨来得合时。”
这话也带着意味。
她说话间,眸中有光采闪动,但因为眼神太深,又有令人不可捉摸的莫测之意,在胡汝邻生出期待又有几分忐忑时,她合上札子,说道:“好!”
那双薄冰质的眸子光采大盛,仿佛冰上阳光反照,让人禁不住光芒霎眼。
胡汝邻霎了一下眼。
却不是为了秦国公主这一刻的容光之盛,而是那一个“好!”
他心头咚咚跳起来。
“的确是好。”秦国公主道,“如你所赞:发人所未发!不只是开创医事,还是论治之道,得圣高武真意。如此沈至元,只是一个医者,可惜了。”
胡汝邻拱手衷心道:“殿下睿知,明鉴。”
可惜不能推荐沈清猗去太医署。
兰陵萧氏的世子夫人能去太医署?
他心里有着遗憾。
这么个“大医”人才,怎么就嫁人了呢!
嫁的还是梁国公世子,想请旨征辟都没法。
唉,怎么就嫁人了呢……这样的大才,怎么能嫁人呢,唉!
胡汝邻心里一声叹一声。
李毓祯思索后已做了决断,“你下去写个条陈出来。广州逢此灾事,百废待兴,恰好建事。你与岭南东道医官总局、广州医官局一同商榷,按沈至元的提案,先拣着在广州可以施行的,拟个章程方案出来,提交广州刺史。”
“噗”一声,胡汝邻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双老眼蹭蹭发亮,乐得胡子都要飞起来,立即行礼应声领命,因为高兴之极还笑呵呵拍马,“殿下睿知天锡,如日月升照,明见深远,如高山之极,英锐果决,如……”
“行了。”李毓祯止住他,“留着好话去拍虞丛桂,说不准给你们多几万贯预算。”
胡汝邻咯笑一声,长揖拜礼后,乐滋滋去了。
他出到廊上时,天边又是一声沉雷。哎呀,赶紧下雨吧,好雨知时节!胡汝邻高兴的想。
晋王从屏风那边跳过来,按捺不住道:“阿祯,沈至元写了什么,让你这么赞?还得了圣高武真意?”
“叔祖以后就知道了。”李毓祯语气轻快,薄唇边似有笑意。细看那笑意却是一丝勾悬唇边,悠悠荡荡的,晋王背上一凉,忽然觉得——怎么像阿祯算计人的样子?
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悬下银钱,系着钓钩,等着鱼儿咬钩?那怎么可能,肯定是“哧”声果断刺入鱼腹,钩上来!
晋王背上飕飕起了阵凉风,对沈清猗默默道了句“福生无量天尊”。
“轰隆”又一声,雷声愈发响亮。跟着又几声隆隆滚滚,便有一阵阵风袭来,吹得院中油桐叶飒飒作响,门口悬垂的细竹帘子也轻微颤动。
“雨来了。”李毓祯起身走到长窗边。
以屋内三人的耳力,当然能听见刺史府北面数里外已有大雨瓢泼落地。她笑着对晋王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其实夏雨比春雨好,力道千钧。沈至元就上了这么一本论疏。”
晋王眨了下眼:……没懂。
天空几道闪电扯过,两道焦雷炸响在头顶,未几,暴雨落地,院中瞬间成倾盆之地。李毓祯看了一会,忽然叫进关夏,吩咐她,“立刻准备,我们去白云山。只你一人随行,其他人不必。”
关夏应喏,下去备马。
晋王惊讶道:“阿祯,你要去见三元宫?那也不用急呀。至少等这雨过了。雷阵雨下不长。”
李毓祯唇边又悬一丝笑,“就是要趁大雨去。顶风冒雨,多见诚意?”
诚意?晋王狐疑瞅着她:你耍什么诡计?
李毓祯眼眸危险的眯起。
晋王立即,“啊,哈哈,阿祯你当然有诚意了。”捻着胡须不想了。
反正阿祯总有目的。
他只负责她安全就对了。
……
骤雨在北城下得大,铺天盖地如盆倾覆,雷声轰隆,时不时一道咵喇闪电,将云层照得彻亮。南城的雨小一些,却也连珠般滚落,打得坚硬的毡顶帐篷上噼啪有声。四处都是“下雨了!”的痛快声,终于下雨了!工地上府兵、保甲和工役张开双臂,任凭雨水冲刷自己,有的索性脱了衣衫,只穿一条膝裤,趁着豪雨冲凉,大呼小叫“老天真开脸!”“龙王给咱们冲凉了!”……
便有人眼尖,瞅见四骑人马冒着暴雨前行。
大雨中看不清人影,却无端端给人一种从容舒缓的感觉,仿佛不是顶着雷电冒着暴雨,而是在轻风细雨的春日里踏青……啊这感觉真奇怪。
那四骑正是李毓祯一行。
四人出了刺史府,便一路往北,出了内城通安门,就是扩建了两次的北外城。白云山在东北方向,抬眼望去,连绵山峰隐在那雨气中,云遮雾罩,仿佛隐于繁华不沾红尘的缥缈之地。
不沾红尘?
李毓祯唇角一抹轻薄的笑,那薄凉的眸子似乎透过云山上幻变的云朵,看到了山中那颗跃动的心。
藏锋,犀利。
就如她的字。
……
三元宫就在白云山上。
白云山不高,峰顶最高二百来丈,但山体宽阔,十几座山峰连绵起伏,林木茂盛如森,地动没能撼动这座山,连带山下的民居也多半完好。山下一带春江水,从山南而过,宽阔的江畔有弯美丽的月亮湾,湾里红花绿树隐碧瓦,一座哨楼高顶从树中挑出。
那就是有名的“一江春水院”,博陵崔氏的家主、郯国公崔延陵修建的避暑别院,如今这位在瘟疫爆发后“累病”的岭南东道布政使正在这座别院中养病。
李毓祯心里头嗤笑一声:养病……
崔延陵必定在地动前就得了齐王的消息——齐王截了地震的通报,却不会截了他外祖父的命。
但崔延陵身为岭南东道的最高长官,岂敢在广州爆发瘟疫锁城后离城?除非他不要自己的官位也不要博陵崔氏的名声了。于是,便有“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到江边别院休养了,既避地动之险,也以甲姓家主、岭东道最高长官的“病倒”打击城内民心,让广州更加混乱。
但之后广州并未如齐王谋划的“地动伤亡大,人心颓败,恐惧,混乱”,当然崔延陵也就无法按照计划中的“带着重病奋然而起,带领广州官民抗灾,收揽德望和人心”,宋继登和虞廷芳迅速稳住了局面,这位布政使就只能继续“养病”了——否则地动过后就康复这真的是重病?不然就是硬撑着重病出来抢功?不管哪种猜测,崔延陵的脸皮都得落地了。
估计在她离开广州前,这位的“病”都好不了。
齐王对广州做下的事,她和崔延陵都心知肚明,也知道对方清楚——崔延陵还能厚着脸皮出来,坐在她下面谈议救灾事?那可真是递上脸来给她啪啪打了。
李毓祯冷眼扫过对面的月亮湾,策马上桥。
骤雨去得快,四人行到江边时,雨已经停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李毓祯穿着紫色大窠龙袍,身姿神俊,身下神骏的汗血宝马通体淡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一人一马都十分打眼。远处哨楼上的望哨目光都呆滞了,猛地一个醒神,一拍额“我的娘也”,直接从哨柱滑落到地,飞跑去通报主管,啊啊他看见秦国公主了!
过了桥,关夏指着左前方一条山径道:“殿下,从这里上去。三元宫就建在半山。”
山中雨气还未散,仰眼望去,三元宫的山门隐隐立在云树之中。
山上鸟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
人居此处,仿若与红尘脱离。
可惜人若有欲,处处皆红尘。
李毓祯目光望向山门,心想:沈清猗的欲,会是什么?
——权?名?利?
无论哪一种,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甘于世子夫人这个身份。
这也意味着,她对成为从一品的梁国公夫人、兰陵萧氏的当家主母没有兴趣。
按一般来讲,这有些令人惊讶,毕竟,成为甲姓世家的家主夫人,还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的家主夫人,即使在可以娶夫的大唐帝国,也是让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贵显荣。毕竟,很多娶夫的女子,都不可能达到这种高位显贵。不是谁都能奋斗到手握重权的位置;也不是谁都愿意去奋斗。
但李毓祯没有半分惊讶。
因为沈清猗不是这些女人。
这样的高位尊荣不会放在她的眼中。
——因为,她有野心。
要振翅高飞的野心。
家院后宅,乃燕雀之居,岂是大鹏展翅之地?
这颗野心,以前隐忍,沉潜着。
而现在,因势而起,浮了起来。
李毓祯的目光在“三元宫”上打了个转,落在山门下的青袍道人身上。身形一飘,便如轻云,落在山门前的青石道上。
道潇子领着三元宫住持知安迎候在山门前,老远就打了个哈哈道:“一早闻得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故老天降贵雨,这是要洗尘相待呀。”
他穿着一件天青色道袍,宽大轻薄,当风飘飘,头发用一根绸带绑着,气度潇洒不羁,加上爽朗风趣的谈吐,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晋王脸上就多了笑容。
李毓祯伸手一让,竟是请临川郡王走了最前,之后晋王,最后才是她。
知安的脸色惊讶。
道潇子却是目露笑意。
三人做了同一种礼,双掌交搭,左掌斜上,右掌斜下,形如“人”字,这是宗师礼,齐声道:“大道无量。”
道潇子神色端然回以宗师礼,“大道无量。”
晋王与临川郡王足下一移,重新站到李毓祯身后。
道潇子行了个道门的稽首礼,“福生无量。秦国殿下。”
“无量寿。司马先生。”李毓祯揖手行礼,“某等冒昧而来,搅扰了。”
道潇子哈哈道:“殿下是难得的有缘人,岂言打扰。”将“有缘”咬得有些重,别有含义。
李毓祯眸子闪了闪。
他们以宗师礼“投石问路”,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同道,有缘。道潇子是道玄子这一派。
晋王脸上绽开笑容。
临川郡王沉敛的目色也缓和了一分。
……
众人入观,上清茶。
这是道观内院一处独立精舍,竹林婆娑,十分幽静。道潇子言语如珠,与李毓祯三人坐而论道,四位宗师论起修行各有精妙,所修方向又有相同,互相映证,均有收益。
关夏已处于登极境初期巅峰,在李毓祯的八位近身侍女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容池,她初时尚能听懂一两句,之后就完全听不懂了;知安更不懂,他精通道经,长于易学,对修行之道却是两眼一抹黑——两人只能在一边侍奉茶水。
关夏只觉过去了很久,其实不过半个多时辰,只因四位宗师论道时仅几字或数语,却是一言穷理,精辟透彻,令人沉顿。当临川郡王说到“坤以博、厚、容,”便听一声“砰!”又响起了。
这一声是从道观后舍传出,与这里隔着七八重院子,若非宗师真气精深是听不到的,而且听到了也不会当回事,但就论道这半时辰已经陆续“砰”“砰”四五回了,而且是出自同一地方,这就难免引起注意了。
临川郡王的声音顿住了。
道潇子咳一声,又啊哈哈一声,抬手捻须道:“见笑了,这是至元领着两位师侄在药舍提炼药剂,大概又失败了,咳,碎几个玻璃罐子很寻常。”
知安心里嘀咕:不是碎几个,是碎一百好几十个了。每天都要“砰”“砰”七八只。
道潇子心里也嘀咕:就这会工夫,碎了五只烧杯,至元用了什么配方,这么暴烈?
……
后山药舍里,一股乌烟从窗户镂格腾了出去,满屋子的焦臭味。
两位青年道士的藏青道袍干净,没有烟熏火燎的样子,却一副心有余悸表情,虽说有明劲期九层的修为身手敏捷,能及时避过溅出的药液和炸飞的玻璃片,但心头却是悬乎乎的。
“师叔,咱们还试么?”灵源定了定神,一连炸了五次,他有些心不定了。
灵烁瞪眼道:“试,怎么不试。师叔,您看,我们刚才哪里做得不对?”
沈清猗一直立在炼药石案的几尺外,指点两位师侄的操作。她在药殿炼药时出过炸伤的危险,道潇子就限制她亲自动手,调了五位心灵手巧的师侄做她的炼药助手,这次出来就只带了灵源、灵烁二人,可惜一个脑子灵活却恒心不足,一个毅力持久却不够缜密。心想:或许是她要求太严苛了?
沈清猗有些躁。
但她神色依然是一贯的清冷,恒定的表情让人觉得如坚冰一般,不会有什么浮动的情绪。灵源灵烁甚至觉得,就算他俩被炸飞了——当然不太可能——估计至元师叔也是眼清冷,眉色不动。
灵源很敏感,觉得今天的至元师叔特别可怕……也不是可怕,就是让人莫名的发寒,就好像……有杀气一般。莫非是师叔对他俩近日的表现不满意了?灵源心里打了个悚,就是因为有这种莫名感觉,让他有些发惧,平日很稳的动作今日就不稳,心境也不静,连连失败真不奇怪……但愿师叔没看出来。
他觑了眼师叔清冷莫测的神色,觉得还是坦白为妙,期期艾艾道:“师叔,刚刚是我错了一步,卵石的温度没掌控好。”
沈清猗看了他一眼,清冷又带凛冽,终于发话,“今日就到这。回去总结,明日再继续。”
“是,师叔。”两人答得响亮。
两人一脸恭敬的送沈清猗出去,回身来收拾药舍,忽然齐齐抹了把汗。灵烁嘿嘿一声咕咙,“不知为什么,之前一直毛毛的。”灵源瞪他一眼,原来你也有感觉啊,还以为你木头呢。
“咱们好好努力,师叔就满意了。”灵源握拳道。“嗯!”灵烁重重点头。师兄弟在药舍里互相打气。
沈清猗回到居舍换下道袍,再洗漱一番,去掉沾染的焦烟气。
换了件道袍出到外间,才用了一盏清茶,便见住持知安过来,“至元道师,秦国公主来了,说要‘拜访请教’你。”知安笑呵呵说了句原词,对秦国公主的谦逊诚意观感极好,“道君已经与公主、晋王、临川郡王去了三叠瀑,在那边煮茶,让你歇一歇,过去品茶说话。”
沈清猗神色似一顿,跟着敛下了眸。
敛去眼中深黑的暗潮和浮起的杀气。
她抬眼,道:“好。”那双眼清冽如寒光冰雪,只一霎眼却又沉静如古井深潭。
知安心里疑惑,他刚才莫非感觉出错了,怎么会有一瞬间的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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