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192:不要用眼睛限制世界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8691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堂内凝重沉滞的气氛因为萌生了一点期望而松动起来, 就好像一团灰烬的暗火中用火钳一拨,又露出火星来。

    顶着众人“热情”的目光,至桓先发言了。

    他今年四十六岁,在大医师中是年轻人, 但年龄足以为沈清猗父辈,当然不能推年轻人出去。

    若是以前,或许还会存着考较、为难的心思。但随着沈清猗在药殿时间越长,就越让人感到她的可怕:

    那种如同长鲸吸水的学习能力让他们瞠目结舌, 但更可怕的是那种领悟力和辨微推理,当阅读完药殿编撰的上中下三卷《疾内病案汇总》后, 就能将所有病症绘出主干和枝干, 主症是主干,各种病况变化是枝干,不需要临床看病, 如何根据病况差异和体质不同辨微用药就全存于她胸中了;然而让诸医们最骇然无言的是,她对一些疾病有可能出现的病变还做出了推理演变, 而这样的病情, 是诸医家几十年治病都没遇见过的,但按她的医理而推, 就很有可能发生, 然而因为她的医理溯源,即使突然遇到这种病况, 他们也能很快做出反应对症下方——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

    药殿医部的医家名宿们都默默无言了。

    就是至桓这位医道天才, 面对沈清猗时也有种无力的感觉。或许就是至和师兄那句话最能表达他们的心情:至元师妹, 就是打破“常规”的存在。反正他们也不要用常规去想她了,否则就会被事实打脸。

    药殿医部的考核长老说,如果不是对高正医师的考核有严格的临床重病治愈病例要求,神农域的重病患一时找不到那么多,至元的考级不会停在中正医师的位置上。“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才能成为大医,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道理,用来评判任何医者都是正确的——但不能论断至元。”任何常规揣测她都会错误。

    至桓觉得,这位年轻师妹身上有一种光华,那种光华不是因为病例累积而成长的精湛医术,而是世上医家梦寐以求的“悟道”能力,经验只是时间的累积,但这种触摸到道的大门,并且很可能登堂入室的境界,却是世上很多名医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境界。

    至桓入药殿十年,医术精进已远非昔年可比,他原就天资超卓,再经过在药殿医部的十年精修、切磋,医术已臻至“精细”的境界,只差一步就是“入微”。而至入微,就能洞察脏腑病位如同目视,此谓之:内证。

    这一步跨出,就是另一番天地!

    他隐约有种感觉,此次扬州之行,或许就是他的契机。

    至桓心里有着这种盘算,自不会存着“先说比较吃亏,后说才占便宜”的一般医家想法。进入药殿医部的医者或许最初都有攀比和藏私的心理,但在部内每十天就有一次辨证的氛围下,藏私只会让自己固步自封,而毫无隐藏的阐述自己的见解,引来更多的批评、补充,在医术上的收益才会更大。

    至桓来之前就与沈清猗约定,两人到扬州后先各想各的,在辨证论治上再作阐明。“有公开的争论,才会撞出更多的火花。”至桓诚恳说道。对这位年轻的师妹,他早已不当对方是医家后生了,而是当成优秀的同辈一样平视尊重,某些方面还视同师长一般敬重请教。达者为师,概莫能外,谦虚者才能接纳更多,走得更远。

    至桓起身立什行了个道礼,坐下后微笑说道:“余比至元师妹痴长好些年岁,且先抛砖引玉。”

    这句开场白让众医家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这应该是至桓道师的谦词。

    至和至川至弘等道门医师都是一脸迷之微笑。

    至桓开口就是惊人之语,“余以为,此次霍乱,应分两种。前一种是旧霍乱,后一种则是新霍乱,病源、病因,俱与旧霍乱不同。”

    他声音浑厚又清亮,“先说旧霍乱,此即诸医家所论之寒证霍乱:病起于风冷,吐利及小便皆清如水液,而不酸臭,口不渴,或渴喜饮热水而非凉水……

    “综合诸位医家的辨证,这种霍乱又细分数证。而每证又有不同病理变化,需详加审辨,分别入药施治。

    “一则,曰寒湿困脾证:身寒肢冷,脉濡弱或沉细。此即仲圣《伤寒论》所曰伤寒霍乱,也是最常见的霍乱时病。当如常医正所论,以正气散、理中、五苓加减治之;

    “二则,曰亡阳证:湿盛而四肢厥冷,汗出身凉;或烦热发躁,揭去衣被。后者即余大夫所辨证,乃为寒证而非热证,不可以清热之方治;也如胡太医丞所辨证,乃内虚阴盛格阳,亦不可以寒湿困脾证治之。

    “余以为,当宜理中汤,而正气散、五苓不可用;重者则四逆汤。若用四逆后,吐泻止,仍汗出而厥,又脉微欲绝,此即阴未退散,而阳有散亡之象,当于四逆加干姜一倍,以救欲绝之阳,又虑温热之过,反为阴气格拒而不入,故再加猪胆汁之苦寒,以为向导之用;若有暴泻如水者,冷汗四逆,脉弱不能言,则急进浆水散冷服救之。”

    胡汝邻、常焘、余秉执、至和一边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这是将寒证霍乱的各种症候都辨证得清晰了,又分虚实而论治,正是“一病而异治”之理。

    “第二种霍乱,即之前数位医家所辨证的热证霍乱,此为以前未出现过的新霍乱,其症:骤起剧烈吐泻,吐出物腥臭酸腐,泻出物呈米泔水样、黄水样或血水样,热臭难闻,小便短,色黄赤,口渴大量饮凉水,手足转筋……

    “综辨其证,余认同胡太医丞、常医正、至和师兄等众医家所论的中焦湿热证。此与寒证霍乱迥异,不可用药与同;也不可当成夏秋的暑湿霍乱治之。”

    持热证论的医家都微微点头。

    至桓顾目众医或赞同或思索的神色,继续说道:

    “而今疫患,多为寒热之证兼杂,又不可以一证治之。余观病患及医案,疫者以热证为主导,而兼有寒证,则治疫当以先热后寒,即:以清利中焦湿热为先,再入温药治寒证,或温中化湿,或回阳救逆,或益气生津,则寒热霍乱便可两解而治。”

    他说到这停下来。

    余秉执急道:“当用何方施治?”

    在这里辨证论治的众医家中,持热证论的已经占大多数,不是没用过清利中焦湿热之方,但见效不著,或有患者虚冷受不住清热,反虚而殁。无论用治寒方还是治热方都不当,这才让众医家束手,焦虑下如困于巷中不得出,思绪也就更加烦乱、更加不得明。

    此时闻得至桓的辨证论治,恰如道观的当当钟声,让人心神一清,只觉脑子中烦乱的头绪又梳理出了条理,看着至桓的目光都火辣起来。有性急的医家也如余秉执般催问起来,“当如何施治?”

    至桓却没有立即下方论治,而是说道:“欲治病,先知因。

    “扬州支河众多,居民饮水多从河中取,人多共用一水,久之则生秽气。而城中更是人烟稠密,平民坊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井是常事,经年年暑蒸,则热毒蕴蓄,又地气炎热,秽气愈盛,故多疟疾、暑湿霍乱这类时疫。如今生出热证霍乱,也非奇事。

    “余观一些贫户巷,排污陶管埋得浅,有些管道已有破损而无更换,污水自管道渗出,流于地表,恶臭不堪。就如南宣坊的大榆巷——”

    他说到这转头吩咐,“黄柏、黄连,将疫区平面图展开。”

    侍立在讲经堂一角的两名道侍应声上前,立于道门众医师身后,一左一右将手绘的粗略扬州城平面图展开,四尺长、三尺宽,染疫的坊、曲、巷都用正楷标明了。

    至桓拿起案上三尺长细棍起身走到黄柏身侧,以棍指图道:

    “诸位请看,图中红点表示疫地,红点愈大,疫患愈多。按州衙的统计,恰是南宣坊的大榆巷疫患最多,整个巷子的人户全数染疫。诸位请看,大榆巷这里画黑点处,便是排污陶管泄漏处;这里的黑色圆圈是水井。这两处相距不到三尺。”

    众人齐嘶口气。

    余秉执忽地一捶腿,“难怪了!”

    霍乱疫者的粪便进入下水管道,而从陶管破损处泄出,再渗入水井,污染的水经饮食入人口,或生饮水者,岂会不传染?

    又一位大夫捶腿,“难怪了!这次霍乱爆发得这么猛烈!”

    常焘呼地起身,激动的向他一拱手,“至桓道师辨证鞭辟入里,观察细致入微!余等受益,受益!”恨不得立刻飞身禀报刺史府,立即安排人员全城检查排污水管,修缮替换破损管道,否则,疫疠之气露于地表,即使不污染河水、井水,久居其中也是要患病的。

    至桓向常焘回了一礼,“众医家身处城中,为城中气氛所感,一心焦虑着早日治好疫患,故而暂时没想到这些和治病不直接相关的地方。我和至元师妹是新入城中,还没有陷入疫患的焦虑中,眼睛就往边边处处看得多一些。”

    一些医家点头一些医家又微笑,这话让人听得舒服。再者,检查疫区的下水道,的确不是他们这些大夫的职责,为瘟疫焦虑中哪里还会去想这些呢?而扬州城内的上下官员也都为霍乱的剧烈和治疗无措焦头烂额,哪里会有人关心贫民曲巷的下水管道呢?

    至桓让道侍收图退下,坐回原位后继续说道:“贫民户住地脏浊固然是起因,但新霍乱比旧霍乱传染性更强也是疫病猛烈的重要原因。如今病因既明,则可从源头消堵,不至于使疫患源源增多,此为控制瘟疫之本,也为当务之急。”

    常焘听到这,哪还坐得住?

    虽说扬州官府行动迅速,隔离措施有力,近段时间疫患没有急剧增加,但是,还是有新的霍乱患者出现,尤其多出在贫民坊。他想起扬州的下水道似乎是五十年前铺设的,估计在贫民坊施工的都是偷了懒的,管道铺设得浅,经过这么多年,又有房屋动土、修道路、挖井的,没准一些下水管道都露于地表了,若是多几处破损泄露的,加上贫户曲巷本就比较脏乱,疫病一流行,这些地方不就成了疫疠危发之地?

    他当即吩咐坐后面的医政令史,令他先去刺史府详禀此情,安排人手越快检漏越好,还有贫户区要颁发禁止乱倾垃圾倒污水的命令,以及清污措施等等。那医政令史是个老成又利索的,一边听一边拿笔速记,然后收好便起身离堂,出观后就上马泼剌剌驰向刺史衙门。

    辨证堂内,至桓已经在说论治,“热证霍乱病起于疫疠臭毒之气,病变集于中焦脾胃,解证当从祛除病邪,复脾胃之升降着眼。余以为,可以蚕矢为主药,取其祛浊除秽,展化宣通之功。”说着口述了一份蚕矢汤的药方。

    这是一份新创的方剂。

    众医一边听,一边提笔落纸,记下每一道用药,暗暗与之前采用的清中汤、连朴饮、三仁汤相比较,辅药有四五种相同,但多了宣化畅中的佐使药,关键是主药用了蚕矢。

    便有大夫询问。

    至桓解释道:“蚕矢祛湿,尤善化胃肠之湿浊。只是它作用较缓,故医家开方甚少用于化脾胃之湿。多用以慢治调理的风湿症。诸热证霍乱,都可用此方治。这是一个通方。”

    通方众医都明白,只要是这个病,吃了这药多半能解,但因人的体质虚实之差,以及个别细症不同,有人好得快,有人好得慢。而治疗疫病有一个通方是很重要的,因为疫患太多,没有那么多的大夫去针对每一个病患的体质细细下药。

    至桓又根据病况差异论治,说道:“若是温病转霍乱,吐下而热邪痞结上焦,胸次不舒者,可以黄苓为主药,并与黄连、半夏同用……

    “若是霍乱而肝火盛者,可用楝实、黄柏、桑叶、丝瓜为主药……

    “若是霍乱而血分热炽者,可用茅根、地丁、益母、蒲公英为主药……

    “若是霍乱已经大虚欲脱者,可用人参、龙骨、牡蛎、甘草、石脂、余粮为主药……”

    众医一边记,一边琢磨他开的药,便品出了其中奥妙。

    至桓的用药轻清流动,极得“轻灵透发”之妙,即以轻药治重病。

    轻透之用,最合医家王道之意,故深为医家推崇。

    但不是每一个医家都能做到,尤其重病,而不下重药就能愈者,绝对是医家翘楚。

    扬州众医均自忖做不到,不由心叹佩服。

    胡汝邻也感叹:不愧是太医署的天才!可惜被道门挖走了。

    至桓向沈清猗一颔首道:“有请至元师妹补充。”

    众医目光都望了过去,心中却在想:至桓道师的辨证鞭辟入里,施药也深得轻透之妙,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他们在心里来回思量蚕矢汤和其他用药,竟觉无一味可减,无一味可增,若是用其他药代替,又失了轻透之妙,一时只觉得唯可用“恰到好处”来言。

    是以众医目光虽望向沈清猗,心里却没什么期待,毕竟这是位针科国手,不是疫科也不是疾内科,而且还这么年轻,疫科和疾内科可不同于针术,这是要讲年龄经验的,所以对这位国手道师的辨证论治真没什么期待的。有些性急的如余秉执几位甚至已想拔脚而出,赶紧去施药。唯顾忌着礼节和沈清猗的世家身份及国手地位,强行按捺着等她发言,心里却盼着她赶紧几句话说完就走。

    然而至和至川至弘等道门医师的眼睛却噌噌亮了,众人都有致一同的翻了札记本的新页,执笔做记录准备。

    胡汝邻注意到这个细节眉毛动了动,心中诧然:难道,他们都想错了?这位不仅仅是针科国手?

    沈清猗神色淡然,似乎没看到余秉执几位大夫的急躁之态,清冽目光扫过众人,便如寒泉浸人心神,让人心中一凛,暗道:好冷冽的气势。余秉执几位大夫也醒觉急躁了,脸上微热,立即沉定心神,身子挪后在圈椅中端端坐实了。

    沈清猗声音清冽如寒泉,让人过耳就头脑一清,不由得专注去听。

    “至桓道师的辨证论治,余无异议,对此不多言。但对热证霍乱的病源,有些不同的看法。”

    众医皆露出诧异之色:这病源病因很清楚,还有什么可论的?

    但包括至桓自己在内的道门医师却都流露出期待之色:至元师妹又有独辟蹊径的看法了!

    沈清猗说道:“医家论疫,皆认为是感受时气之邪而引起:因岁时不和,温凉失节,人感乖戾之气而致。

    “余以为,疫病之起,并非四季岁时盛衰不和的戾气所致,而是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余称之‘疠气’,《周礼·疾医》曰‘四时皆有疠疾’之疠。其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无形无象无臭,每岁有强弱,诸地有轻重,四季有盛衰,故春夏秋冬各有流行病。

    “但这个‘疠气’是疫病的总源,起之于‘无’,具化为病,便又成‘有’。”

    众医听得糊涂,至桓问道:“何谓这个‘有’?”

    沈清猗道:“譬如黄肿病,是因伏虫而起,而伏虫因秽气而生,此即由‘无’至‘有’。”

    众医听得瞠目。

    余秉执立即驳道:“至元道师是说霍乱是因为患者体内有虫?”

    众医觉得有种荒谬之感,若非顾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就有人脱口斥之“荒谬”了,尽管如此,众医脸上都流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唯有道门的医师很有耐性,至元绝不是轻言妄语的性子。

    沈清猗道:“确切的讲,是霍乱虫附着于被污染的饮食,由口而入,进入大肠,引起剧烈的先泻后吐。而疫患的吐泄物,又带了霍乱虫,污染了水源,若是水烧不沸而煮食或饮用,此虫便很可能仍然存活,于是交相染易。”

    “这,若有虫难道会看不见?”怡安堂的大夫脱口道。

    沈清猗淡然而答,“虫有细微者,非肉眼能见。余称之,微生虫。

    “如肺虫,而至肺痨;蜣虫,而至麻风;寸白虫附于染虫瘟的鱼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体内寄生——此皆《诸病源候论》所载,诸位医家应该看过。”

    《诸病源候论》是高祖时期太医署奉诏编撰,负责主编的太医令巢元方在大唐医家中的名声仅次于道玄子。

    沈清猗说的便是此书中的篇,在座的医家自然是读过的,如果要质疑沈清猗关于“微生虫”的说法,首先就得驳倒巢氏的篇。

    虽然不能驳倒,但众医还是不信霍乱是因虫而生。

    胡汝邻目光却是微微闪了闪。

    常焘轻咳一声,道:“人眼不能见之虫,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师何以断定霍乱起于此……咳,微生虫?”他心下觉得这个命名还是挺好的,便干脆拿来用了。

    沈清猗自然是有根据的,说道:

    “我阅过刺史府的《霍乱疫病案》,从中发现了几条线索。

    “扬州之疫起于积善坊富商马天禄母亲的寿宴,因为得福巷水井受污染而致饮食入病。但是,参加宅中寿宴的宾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内自有水井,用水并非取自得福巷的水井。难道这么巧,马宅内的水井也受到了污染?

    “得福巷的水井被污染,是有携疫者出现在这个水井附近,因为病发口渴,在绞起水桶打水时,就呕吐了,而疫原虫随着吐物入水。这个携疫者是马天禄的达罗毗仆,曾在去年十二月随马天禄从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仆役院角门出来就是得福巷水井。因为是达罗毗仆,管事只随便给他找了个大夫看病,不到两天就腹泻而死,被诊为‘伤寒腹泻不止’。

    “同样的,因‘伤寒腹泻不止’而死的还有马天禄商船的两名水手,一个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个住在彰义坊春河巷。这两处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发霍乱的两个地方。

    “——这是出自刺史府的详细调查,因长孙使君觉得对治疫无甚用,遂未公告于诸位。”

    扬州刺史长孙绎,做事甚精细周全,常焘是有所闻的,能在疫病发生后具查出种种细节,是这位长孙使君会做的事。

    太医署和扬州众医都不由凝目听得仔细了,早忘了之前的“不期待”。

    “疫病案中有这三人的详细病案,可以确定,即是死于此次的热证霍乱。这三人有个共同点,都是随马天禄的商船大禄号从南洋回来。这不应该是巧合,必定有缘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扬州霍乱的疫毒源头不是起于本地,而是由水手从海外带疫而回。”

    这就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论的扬州热证霍乱起于城内水生臭毒之气。

    余秉执呆呆问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

    ——也可能是长江下游城市啊。

    “因为东南其他州并未爆发剧烈霍乱。”

    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带疫,其他沿海州应该也有霍乱发生,只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游某地就是疫毒源头,不可能这般平静。”早已如扬州城般锁城了。

    众医都呆目,听她这般道来,线索分明、条理清晰,推理严密无漏洞,竟是说不出“不对”来。

    重点是……他们都不会想到这里去啊!

    谁会想到,疫病源头是在海外呢?

    道门医师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点头,至元师妹推理的可怕他们早就领教了,就是能凭借细微末节,看到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就如这扬州的霍乱疫源,他们哪里会想到海外呢?

    至桓豁然开眉,朗朗道:“原来如此。之前我也怀疑,正月的天气尚寒,按说不是暑湿蒸腾,湿秽浊之气而盛时,怎会流行这热证霍乱?若如至元师妹所论,疫从海外至,那就说得通了。”

    他这话里已是深信了沈清猗所说。

    胡汝邻捋着胡须凝眉沉思,心里关联着沈清猗说的这些细节,一时没有说话。

    常焘揪着胡子,拢着眉,“至元道师这分析有可信之处。但疫源即使从海外来,也未可证实起于……咳,微生虫。”

    沈清猗道:“这就要回到马宅内宾客染疫之因:既然不是因污染之水而生疫,那就是因污染的食物而生疫了。便如寸白虫,寄生于鱼与牛的体内,人食其肉,则染病。”

    至桓思维敏捷反应快,立时惊讶道:“师妹是怀疑海船带回的海鲜?”

    扬州人喜食海鲜,以马天禄这样的海商巨富,出海行船回来,不可能不携带大量的海鱼鲜虾扇贝之类。而马天禄为其母作寿宴,席上不可能不出现海鲜之物。

    沈清猗道:“马宅内的寿宴是以海虾扇贝为主菜,其中就有生虾脍。但未必都寄生了霍乱虫。我让道侍取了疫患的粪便,放入观察缸的水中,又放了两只河虾,已经过去一日,河虾还活着。我用了霍乱测微生虫剂,显示已携带霍乱微生虫。”

    霍乱测微生虫剂?……这名字长得让很多大夫脑袋打结。

    道门医师们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至川兴奋道:“至元师妹又发明新药剂了!”

    果然不愧九品药师啊!

    身兼药师医师的几位道师都一脸佩服表情。

    最重要的是,至元师妹配的药用途很是……五花八门,让人眼光大开,新的世界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原来造药不止是治病、解毒、养生、延年益寿!还可以造各种其他的用途……

    沈清猗点头回应了至川的感叹,叫了一声,“松音。”

    道侍松音上前,两手端着的大托盘上放着四只明净的玻璃器皿,用墨笔分别标着:甲、乙、丙、丁。

    其中甲乙是两只宽口杯,甲杯是澄澈的水里一只游虾;乙杯也是清水游虾,但那水些微泛着紫色。丙丁是两只细口长颈圆肚瓶,里面都是黄色浑浊的液体,还溢出股淡淡的酸臭之气,标着“丁”的那一瓶黄水也透出两分紫色。

    众医都好奇盯着,连负责堂内记录的副医师都瞪大了眼睛。

    沈清猗解说道:“这四只器皿内都用了霍乱测微生虫剂。甲杯、乙杯里都是清水。甲杯的河虾不携疫,用药剂后水色不变;乙杯中是携疫虾,药剂与疫原虫起反应,透出紫色。丙瓶是正常人的粪便稀释,丁瓶内是疫患的粪便稀释,均用测微生虫药剂:丙瓶色不变,而丁瓶起反应,透出紫色。”

    至和至川至桓至弘等道门医师已经在药殿多次见过沈清猗用药剂做实验,不觉得稀奇,但这种测疫毒虫却是头回目睹,都眼亮起来,至川问道:“鼠疫也是微生虫引起的?师妹有没有研治出测鼠疫的微生虫剂?”

    沈清猗微笑道:“已经有了,还没来得及做验证。”

    “测麻风的有了么?”

    “还有痘症?”

    ……

    道门医师们纷纷问道,兴致勃勃,几乎将疫病问遍了。

    沈清猗有些无语,“你们当我三头六臂?这个霍乱测微生虫剂都还比较粗糙,需待进一步完善……”说着,便将药剂的方子说出,让大家一起参详。

    道门众医师和做记录的副医师都刷刷落笔。

    其他医家却是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余棒槌直言道:“那河虾真带了疫毒?”言下表示怀疑。

    沈清猗道:“要证实这一点,不难。若有囚犯自愿试疫,以携疫生虾食之,自可证。”

    众医心里咕咙:哪个囚犯愿意以身试疫啊!

    常焘却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以减刑为奖,未必没有人搏命。何况那蚕矢汤若有效,也不是搏命,不过受番苦罢了。他存了这个念头,便决定辨证结束后再找这位至元道师议一议。

    松音端着器皿下去后,太医署太医和扬州众医还在议论中,对沈清猗的“微生虫致疫论”和“测微生虫剂”仍谨慎的持怀疑态度。

    胡汝邻的看法却又不同,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对沈清猗提出的“微生虫”质疑,因为在太医署研制出的显微镜头下,确实观测到了病虫黑点,以眼目观测证实了巢元方说的致病微虫。结合沈清猗的大胆论点,严密推理,再有实验论证,其视野开阔和缜密老到,让胡汝邻完全将她的年龄抛却了,这就是一位国手。

    胡太医丞和常焘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均想到了,若至元道师推论和实验为真,那这个“测微生虫剂”对霍乱的检疫和验症就太有用了。

    沈清猗只抬了下手,辨医堂内众医的议论便都相继停了下来。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度,让人不自觉的服从、倾听。众医之中只有胡汝邻和常焘这两位当官长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凛然之时也不由想道,这位至元道师必定是习惯掌控的人。

    沈清猗清目冷冽,语气沉定而果决,声音节奏掌控得当,让人不由自主就被带入她话中。

    “诸位,医道讲‘有’和‘无’,‘有’,眼目可观;而‘无’,要用天眼来视,非人的肉眼所能见。即使是‘有’,也尽非人眼所能看见。是故,医道讲‘内证’。

    “何谓内证?内证就是要入微。突破我们眼目的限制,看见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武者修行入道,可以通过神识内视,看见属于‘无’的经脉;看见无形的内气在经脉中流转;看见无形的丹田,内气自中而聚又自中而出。这就是武道修行者的内证。

    “我们论病毒,毒可以是无形的疠气,何以不能是微小的虫?前者是无,后者是有。我们肯定无,却否定有。这是为何呢?因为前者可以由气、由风来推证;而后者,虫之微小,眼目不可见,又不易理证,遂将它认为无。这就犯了‘眼目不可见它就不存在’的错误。入微,就是要医者精细到微至,要打破我们眼目的界限。医者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的眼睛。”

    她语调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的眼睛限制了我们的视野,但不能用眼睛限制我们的世界。

    “医者的心是开阔的。它是明镜,可以鉴照一切;它是心光,可以明亮一切。用我们的心眼去看世界,医道的大门就会轰然洞开。

    “道在哪里?它是有、也是无,我们要从有中见无,也要从无中见有。

    “以此和诸位砥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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