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143:不普通和普通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君朝西字数:4516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不是土地归属中原王朝就是华夏。大汉王朝设西域都护府, 号令也曾远达西域, 但西域都护府辖域仍然是胡人,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遵循的仍是马上民族的规则,而不是华夏。
萧勰示意萧琰上马, 沿着徕渠继续前行, 他声音平实,说起了诸族归华夏的源头。
“上古末纪涿鹿大战,炎黄氏族联盟战胜,占据中原;战败部族则往四野迁徙:西为西胡,北为东胡, 南为蛮獠, 东为夷俚,遂有胡夷蛮獠之称。如果论祖溯源, 胡人和我们汉人一样, 都是出自上古中洲氏族联盟。
“但我们汉人懂耕种, 掌知识, 创礼仪, 建道德, 立伦理,有法纲,遂成衣冠文明, 称为华夏。而迁徙之部以抢掠为生存之道, 以弱肉强食为至理, 不知仁礼,不为仁善,与野兽无异,汉人遂以‘胡夷蛮獠’称之,即为野蛮人。
“但人生下来,就要吃饭穿衣,胡汉无有两样。先贤说:仓禀足而后知礼节。人吃不饱的时候,多数会跟野兽一样。居贫饿还能守礼节者,不是民,乃士。但士少,民多。胡夷只讲拳头,又何来礼节之士?他们饥了饿了,就要侵掠抢杀,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仓禀足’,只能抢别人的。
“中原要彻底解决胡患,将他们驱逐是没用的,赶跑了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年就是后年,不是这个十年就是下个十年,没有绝止的时候。河西千年皆为塞上,烽火不熄,盖因胡族无法自饱,不往东抢南抢,便要西掠,总之要去抢要去占才有活路。”
“是。”萧琰点头。这些道理四哥说过,但不像现在,因为身处贺西川的直观对比,而感受更加深刻。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谁还愿意喊打喊杀呢?你看中原百姓,只要有一分田,就兴不起造反的心思。陈胜吴广为什么能掀起反秦大浪,就是因为很多百姓被逼得没活路了。汉末为什么有黄巾造反?也是庶民被逼得没活路了。胡人也一样,给他们活路,他们也会像汉人一样勤恳。
“当年河西还不到八十万人口,胡人就占了六成,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河西。将杂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胡人都杀光了,谁来建造河西呢?何况也杀不光。高宗的确圣智,不是杀伐驱逐,而是诸胡归夏。先把他们打服了,再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农桑,然后诗书礼乐教化,让他们知礼义,明道德,守伦理,从行为和心底都认同遵从华夏的道理,那就是华夏了。”
“是。”萧琰再次点头。
大唐国史馆收藏有《华夏族裔考》,就是高宗下诏编纂,先从族群源头上让诸族产生“同出共祖”的认同。虽然这位陛下远比西域诸国畏敬并称为“天可汗”的太宗皇帝更加铁血,强势以武力扫平胡地,但却成为诸胡归入大唐后最敬仰的圣皇帝,就是因为这位陛下提出了“诸胡归夏”:诸迁徙部皆为华夏族裔,当归华夏。
但恨她的胡人也多,因为这个国策必将促使胡族汉化,甚至失去族号,尤其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族群,据说高宗皇帝遭遇的刺杀最多,其中一半即来自于恐惧族群消失的胡人高手。
这个“恐惧”也是事实:现今大唐就已经没了氐、羌、匈奴……这些族群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为大唐汉族的一部分。
萧琰脑中又响起沈清猗清冷的声音,在讲史上,她总是比四哥直接——让诸胡贵族真正融入大唐的,是《士族谱》。
其一,《士族谱》甲姓列入了洛阳元氏,这是前北魏鲜卑皇族,魏孝文帝时下诏改拓跋氏为元姓;其二,乙姓士族列入了洛阳独孤氏和辽东慕容氏,这也是两大鲜卑世家。
列入士族的理由——不是因这三大鲜卑氏族从北魏至大唐历四朝均世卿世禄;而是因这三大氏族是推行诸胡汉化的三大功臣,举族崇礼好学,习俗相化,遵华夏衣冠。所以大唐承认他们,为衣冠士族。
高宗的诏书和《士族谱》砸出了滔天巨浪。
鲜卑人统治北方中原达三百多年,北方士族也多在鲜卑朝为官,但汉人士族一向自视“衣冠士族”,虽然对鲜卑人称君、同殿为臣,但默默划出了一个文明阶层,隔离了鲜卑人。这是鲜卑氏族统治半个中原却始终无法融入的圈子。
但高宗颁布的诏书和新核定的《士族谱》却宣告:中原士族阶层真正承认、接纳他们为同一文明阶层。从此,他们就是华夏衣冠文明的一部分。这是诸胡贵族真正融入华夏,以华夏为荣耀的开始。
萧勰语意极深的说道:“凡有服饰之美、礼仪之大,皆为华夏。”
萧琰眉毛忽地抬起,此时此刻听到这句总觉得别有意指,胸中荡出惊心动魄又波澜壮阔的感觉。
萧勰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神情平和悠远,眼眸深处是如同深渊般的沉邃。
……
一边说着话,渐渐走过了大半个贺西川。迎着吹来麦香的风,萧勰缓声吟道:“霍兰山下稻果成,河西江南今始名。”
萧琰知道这首诗,是第三任贺州刺史韦瞻所作。
萧勰道:“韦公的原句是‘霍兰山下稻果成,塞北江南今始名’,后来改了两字。十七可知为何?”
萧琰回答,“因为河西已非‘塞北’,这里是:一地士农工商,百城仁礼诗书。”
萧勰大笑。
……
出了贺西川,再往南去四十里,就是霍兰山的西支。
霍兰山的山脉宛若群马奔腾,奔出一个反“之”字,北支接敕勒川,山脉西横如“一”;西端折笔落一捺,去九百四十里,这是东支,也是主脉;东支南端,一撇又向西去,绵出三百余里,这就是西支——河西人更熟悉的称呼是:萧山。
因为萧氏的经道堂就建在这座西支山脉上,久而久之,就被河西人称为“萧山”了。
萧山下有山溪汇成的浅河,也有从徕渠引来的支渠,有田地,也有果园,当然也有村庄。村舍整齐,一色的黑瓦粉墙,村外是硬石砌道,村里也是石板铺道,村里村外都十分干净,处处种植着花草,风吹过来没有闻到牲畜粪便的臭味,只有花香夹杂着果香。萧琰有些惊讶,这里不像村子。
萧勰说,因为近山的田地果园都是萧氏所有,所以近山的村庄都是按萧氏的要求建造。
萧琰恍然,难怪规划整齐有序,还很干净。
萧勰说:“这些田地果园都是萧氏的族田,村里住的除了一部分雇农外,多数都是萧氏的族人,有远支的,也有近支的。有些族人在村里已经住了几辈了,儿孙中有出去的,也有继续在这里种地种果树的。”
萧琰愕然,萧氏子弟也有种地的?
倒不是说种地低下,而是她没想到甲姓子弟也有务农活的。这和农学农技不一样,那是做学问,劳心,不是劳力。
萧勰一脸正常,“谁说甲姓子弟就不能务农了?”
抬手指了指十余里外的萧山,“甲姓世家的丁口就跟这萧山一样,林木丰茂。每家甲姓都至少繁衍了七八百年,有的已超过千年,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枝繁叶茂,人口众多。萧氏近支的人口就已近万,这些族人不可能都优秀,应该说大部分都是中人之资,还有三分之一都平庸,一生不过庸庸碌碌。上智者劳心,中智者还可努力往上,下智者只能劳力了。
“若从务事而论,靠劳力养活自己,这不低贱。但从能力、责任、贡献而论,就是下等了。权利、地位,和能力、责任,这是相对应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天下人是这个道理,世家子弟也是这个道理。”萧勰平和声音带着冷漠,因为世间的一些规则就是如此冰冷。
“人和人不平等,这是世间的规则。埃及人的法老陵墓很形象,事死如事生,生前阶层如何,死后也如何,从奴隶到法老,就是从金字塔底端到顶端,层级而上,每层就是一个等级。
“佛家说众生平等,这不可能。墨家说人间平等,这也不可能。天地赋予万物的禀赋就不平等,众生怎么平等?虎狼和羊能讲平等?人命和羊命能平等?食物链天然就不平等。
“众生有差别,这是天地的规则,不会有仁善,不会有怜悯弱小。应该庆幸,人生来不是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如兔羊之类,努力也无法翻身,只能是被吃的命。
“应该庆幸的是,天道也是公平的,食物链的层级不会固定不变。人是虎狼的猎物,虎狼也是人的猎物,端看谁弱小强大。这就是天道给予的机会。
“天道如此,世道也如此。人和人不平等这是规则,但也要给出向上的机会,让努力者可以改变层级。”
萧琰思量四堂叔祖说这些话的用意,肯定不是单单解说萧氏子弟为何有务农的。想到众生有差别,这是天地规则,不会有怜悯弱小……无端的觉出一分寒意。
……
萧勰又让她“一路好好看”。
萧琰果然一路好好看,顾目四望,认真观察,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人:
有一手提着渔篓,裤腿半挽,赶着一群鸭子的老妪,踏歌唱着大梁高皇帝的“八风儛遥翮,九野弄清音……”,似乎不是在田野里放鸭,而是骑鹤云间放清歌,潇洒,超然于物外;又有骑在牛背上放羊,牧笛横吹,高情逸态的布衣书生;有在麦田中蹲着,拿着墨水笔写写画画的中年大叔;还有一对穿着棉布短褐的老翁和青年,正在操作一台怪模怪样的农机?往水田插菜苗?这是种水生菜?
萧琰好奇的问这是谁谁谁?
萧勰说:那位踏歌放鸭的,你认识。
“……?”
萧琰觉得自己记性很好,若是见过这位风采超尘拔俗的长者,那肯定印象深刻。
“她就是你十二姑祖,萧师古。”
萧琰瞪圆了眼,竟然是那位十二姑祖萧师古!——那她的确“认识”。
萧勍,字文英,号师古,世人皆尊称师古先生;
大唐非常有名的道学大家!
有名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凡读过《老子》《庄子》的士人,都肯定知道“师古先生”,因为这位先生的解经是官定的道德经注和庄子注,科考士子必读,不科考的士子也必读——因为这是正解呀,你连正解都不读,学什么老子庄子,更别提有异论了。
萧琰当然也读过师古先生的注经,其出色的不仅是论解精辟,历代道学大家哪个论解不精辟的?但师古先生让人崇敬的,是她心境真正的自由洒脱,却又不是老子高于凡尘、庄子游离世外,而是以凡世人仰天叩问天道,从中流露出严肃冷静的思考。这给萧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这位十二姑祖性子是真个自由,从年轻起就一直在四方游历,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年,五十出游后有十年都没回到贺州,所以萧琰从未见过这位姑祖。
但她完全没有料到,和这位十二堂姑祖的初遇,竟是在这村庄田垅上,看她在赶着一群鸭子……瞬间有种高人破灭的感觉。然而她转念又觉得这才是师古先生,真性不拘于形,神出于外。
“……那位在牛背上放羊吹笛的,是你九支的族叔萧竘,长治二十四年明经科榜首。”
萧琰又有些目瞪口呆,明经科的状元在这里放羊?……不是应该去翰林苑,秘书省?
“你竘族叔中榜首后在翰林苑待了一年,之后辞官,去大唐各道游历,在书院听学,也讲学。半年前回了经道堂,在文道堂做夫子。平时就在山下放羊,心境再沉淀两年,就可去守仁书院为山长了。”
守仁书院也是萧氏建的书院,河西每州都有一所,主收士家子弟,也收优秀的平民子弟,虽然不及经道堂盛名,但在大唐学院榜中也是排在前面的。
萧琰得知这位竘族叔才刚过而立之年时,又惊叹了。三十多岁对于一个书院的山长来说还太年轻了,何况是守仁书院的山长!可见学问必定非常非常出色,而且治学能力非常非常强。
萧琰一连用了几个“非常非常”,心道,萧氏真是出人才。
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能骄傲。
萧勰说,那位在麦田里观察麦穗做记录的,是你二十一支的族叔萧稷,农学夫子,十年前搬到村里,种麦季都在这里侍弄麦田,直到麦收,研究小麦增产已经有些成就。
又说那位老翁和青年,年长的是十九支的族叔祖萧濯,墨学夫子;年轻的是二十六支的族兄萧锦,机关术上很有天分。说这两位是老少搭档,在村里包了亩田做机耕——研究用机关术操控的小农机种植,希图取代太昂贵的能源农机……已经有一些进展,但问题还是很多。
萧琰越听越抬眉睁眼,一脸的肃然起敬。
萧勰说道:“心中有道,处处皆修行。同样是种地,有人种出了卑微,有人却种出了高贵,这就是心中有道和无道的区别。”
“是。”萧琰深深点头,最重要的,不能失去心。
一路经过的田野都有很多族人在忙碌,萧琰注意到了那些不同寻常的族人,也注意到许多普通的族人——相对于她在贺西川看到的普通农夫农妇他们仍然不普通,身为甲姓的底气让他们即使平庸也有着不同于平民百姓的精神气。萧琰觉得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平庸得也很有气度。
很多年后她站到了极高处,必须做出一些攸关人族的决断时,她脑海中浮出很多画面,其中就有一幅,是萧山下田野里劳作的普通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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