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140:漪寒碧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5362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次日辰初, 萧琮就去了承和院, 和萧琮、沈清猗一起用了早点,然后与兄长一起去睿思堂,给父亲请安。萧琮今日不上衙,要陪沈清猗去萧山的药师堂, 还要去萧山河谷的药坊视察。

    这是梁国公昨日就传到承和院的吩咐, 萧琰这会听到父兄说起,神色便有些惊讶。一个转念想道,父亲这样的安排,是情理之中。

    姊姊临去道门之前的那一年,表露出了相当于五品大药师的药道造诣;而去道门药殿, 第一关必是考核, 萧琰衡量沈清猗那时的定级至少是八品药宗,或者已臻至九品。反正赴庭州治疫时, 她显露于外药师资格的已是九品药宗。父亲或许有怀疑;但也有可能, 这是天赋惊人, 去药殿得到大宗精心教导, 然后突飞猛进。无论父亲是否怀疑, 姊姊的药道造诣是确定的, 得到药殿重视也是确定的,这对于萧氏当然是有利的。

    萧琰细作思量,父亲这样安排, 一是让姊姊和萧氏六品以上的药宗进行切磋, 交流药道, 学习道门的药道,有利于萧氏药宗的促进;其二,恐怕也有试探姊姊的意思:一是药道的造诣达到什么程度;二是对萧氏是否有归属心,若有归属之心,切磋时必不会藏私。

    萧琰忖度父亲,处在萧氏家主的位置上看问题,姊姊的价值已经超过了“萧氏宗媳”这个位置,必定要让价值更大程度的发挥。而这样的人物也一定要留在萧氏。

    但四哥娶了魏子静为媵,而魏子静又先于正妻有孕,从常理来讲,姊姊应该生出怨怼。萧琰心忖,父亲必定是这么想,所以让四哥带着姊姊去萧氏河谷的上品造药坊视察就是一种表态——这是身为萧氏家主夫人的公主母亲都未去过的地方。

    萧琰觉得,父亲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姊姊的重视,以及表达即使姊姊长期身在道门不在国公府、魏子静诞下庶长也不会动摇她世子夫人的地位——也不会促进姊姊和四哥的感情。

    不过父亲有父亲的想法,在他心中,或许夫妻情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利益的牵连,所以他给出了利益——可以参与萧氏事务的未来家主夫人。

    掌握外务实权的萧氏家主夫人,这的确是很大的利诱。

    但萧琰觉得,这种利益对姊姊是无效的。

    她只是默默思忖,没有道出自己的想法。因为说了父亲未必相信,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做了才会确定;而她不想父亲因为猜疑对姊姊生出掣肘之心;父亲若做出掣肘的行动,反而会造成姊姊和萧氏的疏离。萧琰心想,顺其自然,父亲有父亲的想法,四哥有四哥的想法,她不插手其中,才是对的。

    送父亲上衙后,萧琰便去了盛华院,陪母亲调弄乐器。下午她去了松鹤院,和祖母说吐蕃的见闻。临近黄昏时太夫人说:“知道你要与兄嫂用晚食,就不留你了。”萧琰笑应道:“是。”与祖母行礼道别后便去了承和院。

    萧琮和沈清猗直到近暮时分才归城,萧琰从松鹤院过来时,夫妻俩刚到家,坐下稍歇一盏茶都未用完。萧琮笑侃妹妹说:“阿琰即刻而至。”

    萧琰唉一声叹,“知离别,更惜光阴。”

    知道将要离别了,就更加珍惜相处的光阴。

    萧琮笑一声又叹一声,看了眼沈清猗,又看萧琰,抚着心口说道:“阿琰这般依依,阿兄都要嫉妒你阿嫂了。”

    萧琰噗地一笑。

    沈清猗清冽眸子变得温暖,微微一笑说道:“四郎若离别,十七更依依。”

    萧琰一边笑,一边连连点头说道:“极是,极是,我一定整天抱着阿兄不放。”

    萧琮噗哧,摇头直笑,“还是别了,阿兄可不想随身带个抱枕。”

    萧琰想象那场景,也禁不住乐了,觉得自己若是七八岁大,这种事肯定做得出来。

    一边说笑,萧琮和沈清猗用完这盏茶,便自去沐浴、更衣,萧琰留在讌息室里,叫来白苏细问,沈清猗在药殿的情况,去庭州治疫的情况,询问寝食可安,三餐是否定时,起卧是否规律,听到白苏一一答复,她渐渐蹙了眉:

    寝食不安?这是研药殚精竭虑,还是其他思虑过重?

    萧琰唉一声,叹气。

    “……姊姊性子冷,我知道,你们平素不敢多劝。但定时用膳,定时就寝,这很要紧,你们都是她信任的、贴身服侍,这得督促。唉,姊姊沉迷药道,也不能废寝忘食。你们要监督、提醒。姊姊不听,就说是我说的,定食、定寝。姊姊再不听,就记在札本上,哪时废寝了,哪时忘食了,就说是我说的,以后一条一条清算。”

    “是。”白苏恭谨应下,心想有了十七郎君这话,以后督促少夫人,就有了“令箭”了。

    一刻多钟后,萧琮和沈清猗先后更衣出来,吩咐传膳,三人在膳阁用了晚食,散步消食后,又回内书房说话。

    萧琰一直待到二更以后,才行礼道辞,唉声叹道:“姊姊还未走,我已经体会到惜别之依依了。”

    沈清猗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神色,声音清寒说道:“阿琰持心守直,我远在道门,也放心了。”

    萧琰目光呆了一下,心道姊姊你是多不放心我呀,临行前还要告诫。心中虽然嘀咕,却也端正应道:“是,谨遵教诲。”不过这一打岔,却是让她的依依惜别情绪稍减了些。

    萧琮和沈清猗送她到内庭门廊。

    萧琰沿着回廊行出十几步,忽又伫步回头,便见四哥和姊姊仍然伫立在庭廊门口目送她,灯笼下两人身影修长,相隔着四五尺的距离。

    萧琰心中有些酸楚。

    想到以前,兄嫂并肩而立,和谐默契;而今,却是心思两样,隔着天涯。

    或许因为离情别绪,她只觉得夜色里沈清猗更显消瘦,一袭月白轻氅被风吹得飘荡,衣下细瘦腰肢仅可一握,她心中一酸,便想起一句咏菊词:渐秋阑,雪清玉瘦。心中愈发酸楚,她挥了下手,转身衣疾,大步行去。

    回了景苑,经过湖边时,她又停下,伫立一阵。深夜秋风寒冷,黑暗的湖中波光粼粼,四周虫鸟俱静,格外冷清、寒寂。萧季行提着灯笼立在身侧,她看着灯光朦胧照于湖面,入水则沉,她的心也黯然,缓沉下去。

    “你自去吧。”萧琰叫去萧季行,也不提灯笼,一人在黑暗中静静而行。

    她心中沉寂,却没有沈清猗那种冷清心境。

    因为她的心中没有孤独。

    她说沈清猗不是“孤鸟”,然而此时,她却想起了掠过寒波的孤鸿,孤独栖在寒枝上。

    她很想温暖沈清猗,就如以前,温暖她冰冷的手一样,但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温暖这种孤寂。

    她心情沉寂、心神却飘离,似沉行,又似游离般回到院中,洗漱、沐浴,上榻冥想,闭眼后却又睁开,心不静。她沉默了一会,起身下榻,披了外袍,去到书房。

    没有叫起青葙,萧琰自个研墨,又调彩墨,从书架取出一轴裱好的空白画轴,在书案上铺开,提笔细致勾勒,画了一幅工笔。

    清影映在她脑中,萧琰觉得自己不是在作画,而是通过笔墨呈现具象。

    画上呈现的,是沈清猗昨日伫立景苑湖边静望湖水波光的那一刻:身清寂寥然,神幽远难度。

    萧琰看着画中的人,蹙眉怔忡一会,提笔画出了湖水上方的天空,秋日的天空明净、高远。

    清寂寒凉的气韵中便多了高旷。

    萧琰眸子凝注,又错落题下两行字:长天秋色,漪寒碧。

    不是“更悄浸漪”这样的寒瞑清寂,而是“长天秋色”这样的疏朗明净。

    萧琰垂眸想了想,又取出一方小印落下。

    印底简单的两字:无念。

    心孤,则寂。心空,得静。

    愿姊姊心空澄静,无念无忧。

    墨干后,她将画轴卷好系上绸带,置入绢囊中。次日卯正,她练完一趟淬体拳就去了承和院,等候兄嫂起榻洗漱时,她将绢囊悄悄递给白苏,交待她,“去了道门再给姊姊。这是离别礼物,给个惊喜。”

    白苏抿唇笑着应下,心想少夫人愈发冷清了,来点“惊喜”的小趣味也是好的。

    辰正,用完早食,便道离别。沈清猗去睿思堂拜别梁国公,再去盛华院拜别安平公主,然后启程去道门。

    萧琮和萧琰率领侍卫送行。

    车马行到贺州城南门外,一辆漆着阴阳鱼道徽的四轮双厢马车已经候在一里外的官道边。

    车上的驭者戴着斗笠,穿着青色道袍,萧琰目光望去就吃惊,竟是一位洞真境宗师。

    沈清猗从国公府马车上下来轻声说道:“这是玄览道君罗先生,入世蹈红尘,南下顺路,送我去神农域。罗先生不喜沾因果,四郎、十七,你们远远行一礼即可。”

    萧琮讶然,继而目有所思,和萧琰对视一眼,向着车座揖手一礼。

    萧琰心忖,这位道君应该是护送姊姊去道门,否则再顺路,也不会做驭者,可见道门药殿确实看重姊姊,才会由道君护送。

    兄妹俩送沈清猗上马车。道门的这辆马车是四门双厢车,坐入沈清猗与三位侍女加上行李宽绰绰有余。萧琰上前察看了底盘,确定是墨行社今春新推出的第五代四轮车,进一步改良了前轮转向装置和减震装置,乘坐舒适性胜过第四代四轮车。她还发现四只钢轮上都刻有符纹,沈清猗说这是道门符师镌刻的符阵,有减震和飘浮的功效,就是在崎岖道和泥泞地行进,也平坦如贺州城内的漆青道,笑说道门“身娇肉贵”的术师出行就是坐这种专门的符阵马车。

    萧琰一听放心了,转头对萧琮说:“阿兄,不用担心阿嫂被颠得骨头散架了。”

    萧琮神色欣慰,“这就好。”心中微微一笑,分明是阿琰更担心,却借了他的名义,省得让外人误会。

    沈清猗带着白苏三侍女上了马车,萧琮萧琰率领侍卫策马相送,行出约十里地后,沈清猗落下车窗,对他二人道:“四郎、十七,不必再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别过吧。心中若有牵系,终会相聚。”

    她清幽眸光掠过萧琮,在萧琰面具上微微一顿,便果决利落的转目。

    “清猗珍重。”萧琮轻叹勒马,眸底有些忧悒。

    萧琰伫马立在兄长旁边,看着马车渐行远去,只觉得心口闷闷的,酸涩、惆怅。

    清寂寥落的身影印在她心底,一触就疼。

    她知道沈清猗不快活。

    但那样的孤清冷寂,她不知道从何而来——沈清猗的眼神太深,深到她无法看懂。

    然而萧琰却能感觉到,姊姊心中一定隐藏着痛楚,不可为人道出,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萧琰心中难过,听到秋风吹过树叶,带出飒飒之声,或许这是秋风对叶的絮语,只是人听不懂。她心想,终有一日,她会看懂姊姊眼中的话。

    马车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河西的天,很高,秋日的天,也很蓝。

    她觉得姊姊去道门会更好,比起留在国公府,那里的天空,更高,更蓝。

    更适合姊姊。

    她又回头看兄长。

    四哥和姊姊,虽是夫妻,却已成陌路,他们有各自的道要走。

    萧琰虽然难过,却不会强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能由他人决定。被他人期望或者决定的人生,不是自由选择的人生。比起将四哥和姊姊强拉在造成“夫妻和谐”的美满,萧琰觉得,自由的抉择更重要。

    她希望四哥和姊姊幸福,但这个幸福,必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姊姊已经离去,萧琰看着四哥,就想问问他:阿兄,你喜欢魏子静吗?

    “回吧。”萧琮喟然说道。

    兄妹俩驰马回城。

    回到府中,刚过巳时,落马入檐子门时萧琰问兄长:“阿兄上午还有事么?”萧琮回目看她,“阿琰有事?我下午才出府。”

    “那上午和阿兄说说话吧,好久没和阿兄说说话了。”她说是的单独说话。回到府中后,她和四哥还没有单独相处过,当然也就没有私下里的谈话。

    萧琮欣然道:“好,咱们好好说说话。”

    到了承和院,兄妹俩在外书房说话,侍人炙香、上茶后便退下,屋中安静,唯有香氛缭绕。

    萧琰端起茶盏,又放下,问道:“还没问阿兄孩子,胎相可好?”

    提起孩子,萧琮有着期望和喜悦,说胎相很稳,魏五娘子的身体也很健康,应该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萧琰也为兄长高兴,虽然这孩子不是她期待中的,但也是阿兄的孩子,她当然希望孩子健康、平安出生。

    说到了魏子静,萧琰沉吟了一下,问出了盘桓在心中的那句话:“阿兄,你喜欢魏五娘子么?”

    萧琮沉默了一下,伸手端起茶盏,抿了口,又搁下,抬眸说道:“阿琰是想听什么答案呢?”

    萧琰认真说道:“我想阿兄幸福。有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因为各种利益需要。”

    她顿了顿,“以前,我以为阿兄和姊姊是圆满的一对,后来知道,你们是相知相敬,却无情深相爱。阿兄说,有这样的婚姻已经很难得,至少,身边人是可以同行、信任的。但现在……你和姊姊……不一样了。”

    萧琰唉一声,蹙着眉头,看着兄长的眼神里表露出“阿兄你知道我说什么”。分榻而睡什么的,萧琰觉得这是兄长的隐私,身为妹妹,还是不要直说了;姊姊说不会和四哥有子嗣,她不知道姊姊有没有对阿兄说这事,但不应该由她说这事。就是不提这两桩,四哥和姊姊相处,难道那种疏远的感觉会不知道?

    萧琰忍了忍,还是说道:“两个人中有了第三人,这是不一样的。”又唉一声,“现在说这个已经没用了。姊姊和你都这样了。估计以后……你们也不能像以前了。”她叹气,“阿兄若喜欢魏五娘子,那也是好的。总有个喜欢的。”

    萧琮叹然,怅然,之后又叹一声,“我和你……姊姊,是有些,隔阂。”他沉吟着,不知如何说。

    总不能说,我和你姊姊早就分房而睡,

    更不能说,回到承和院,沈清猗在自己寝卧中,也和他分榻而睡。

    萧琮心中已经明白,妻子是不愿意和他同榻行夫妻事。

    这个事情很严重——他们夫妻不同榻,就不会有嫡子。萧琮瞒着任何人,即使对萧琰,也不会提:万一不小心流露,被父亲母亲觉察知道,那事情就糟了。萧琮在没有思考清楚前,这事会烂在肚子里。

    兄妹俩你眼望我眼,心里都有些话没有说,不便说。

    萧琰心里咕咙,阿兄真是避重就轻,什么和姊姊“有些隔阂”,分明是“咫尺千里”,这心都隔成天涯了——也就其他人不觉得,只觉得姊姊原先就清冷,去道门后愈发疏淡,似不食人间烟火了。但这能瞒过自己吗?

    萧琰瞪了兄长一会,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兄长:万一阿兄真觉得只是“有些”隔阂呢?那以后……问题岂不大了?

    虽然书房门窗紧闭,隔音阵法已经开启,她还是压低了一下声音,说道:“阿兄,据说有些医者,嗯,有洁癖。”

    萧琰觉得自己说得够委婉了。

    萧琮瞪着她,嘴角抽搐。

    原来阿琰已经知道他和清猗分榻……哎,知道什么呀,他和清猗不同榻不是因为这个。

    萧琮按住额头,又放下手,叹气道:“阿琰,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琰眨眼,点头,“阿兄,嗯,我懂。”

    这事说出来,大概,也许,嗯,阿兄会觉得有伤面子……她懂。

    “阿兄,你放心,我谁都不说!”萧琰认真道。

    萧琮:“……”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琮叹气。

    他还不能解释。

    又叹一声,抬手揉了下额,交待道:“这种话不能乱说。尤其阿父阿母面前。”

    萧琰道:“阿兄,我懂。”

    萧琮又头痛了。

    长长叹一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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