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092:除你之外,目无余子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君朝西字数:5485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庭州, 五月十八。

    萧琰离开后的第二天, 道门的人就来了。确切的说,是道门联络他们了。

    玉虚观的道人登将军府送上邀帖, 约请世子夫妇光临十九日的法会。

    玉虚观是庭州城内香火最鼎盛的道观,每月都要举行法会,有讲经法会, 也有神仙诞辰日、降现日的庆祝法会, 而端午之后十九的法会,是品茶听琴、谈玄论道的法会,邀请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信众, 而是庭州城的名门士家, 适逢梁国公世子在庭州巡军, 玉虚观不邀请他那就奇怪了。

    所以十九日这天,庭州的士家和官宦在道观见到世子夫妇, 都觉得是意料中事, 纷纷上前见礼,均想:二十一日昙光寺举行法会, 世子夫妇应该也会莅临。

    不同于其他帝国的唯一教,大唐帝国的国教有二, 一为道一为佛,从太.祖皇帝起就是一手兴佛一手兴道,讲的就是平衡, 不让哪教独大。各大世家对道佛二门各有偏倚, 但不会迎一家拒另一家, 虽然兰陵萧氏现任家主崇佛,表现出偏向佛门,但萧氏对道门也向来礼敬,众人这会见世子夫妇参加玉虚观法会,都是心中了然,萧氏也是一手道一手佛。

    论道法会申时二刻散场,士宦都离去后,玉虚观主请世子夫妇到住持静室用茶。

    静室朴素明净,青色苇席上盘坐着一位黑眉长髯的道人,见萧琮夫妇进来,起身单掌稽首。

    玉虚观主道:“这位是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

    萧琮和沈清猗皆肃然,合手行礼。

    道门佛门都有“无量”,是无限多、极大之意,道门在天下各地都有无量观,但在世俗信众中并不出名,因为它是道门内观,只收法术道、武道、丹道弟子,多建于深山僻地,不为普通信众所知。人间熟知的是玉虚观这种香火鼎盛的道观,而它们是道门的外观,在普世传经讲道,广纳信众,供信民上香求拜神仙,以此弘扬道法,当然这些外门道观也是道门和世间的联络点。

    萧琮和沈清猗对功德法师行礼肃然,不仅仅因为他来自道门内观,还因为浔堂叔静室外的传音——【功德法师,洞真境后期宗师,道门河西道西路北路总负责人。】

    玉虚观主稽首退出后,功德法师又向二人行了一礼,肃然说道:“奉三清掌教法旨,三位太上道君已从贺州迎回道玄子法骨。世子和夫人义举,三清宫铭记于内。”

    萧琮回礼说道:“余夫妇在遇袭之地,发现孙先生遗骨,此为偶然,亦为天意。孙先生法骨回归道门,理当如此。孙先生陨去,余夫妇沉哀于内,如今归回道门,想必魂灵亦安。”

    萧颂返庭州带回了梁国公的秘信,他们夫妻看信后就已知,道门的三位先天道君秘密入了贺州,迎回道玄子的遗骨和遗物后又秘密离去。由此看来,道门似乎并不打算公开道玄子陨落之事,萧氏自然要配合,泄露这个消息对萧氏并无利益。萧琮说“余夫妇沉哀于内”,即是表达守默之意。

    功德法师神情肃然,默默一礼,又对沈清猗微微点头,对夫妻二人说道:“期与贤夫妇再见。”

    第三天,这个“再见”就来了。

    无量观通过萧浔递来一份邀帖。

    这份邀贴却是给沈清猗的,功德法师邀请她到无量观品今年的新茶、论丹道。

    品茶是附带的,论道才是重点。

    萧琮看了邀帖后,就扬眉道:“丹道?”

    清朗语气中很有疑惑。

    丹道不是药道,但也可以说是药道的高端,因药道专心研药就能入行,但丹道必须是修行者。

    道门的丹也不是用于治伤治病,而是辅助修行之用,但没有长生丹。那是仙丹,只在传说中存在。道门从来不说自己会炼仙丹,仙丹当然是仙人才会炼,他们虽然修炼道法,也还在求真之道上,怎么会炼仙丹呢?想学秦始皇的,还是省省吧,别被“长生丹”吃死了。因为道门的清醒,大唐帝国没有哪个皇帝去学始皇帝,迷恋去炼“长生丹”——连道门的丹道宗师都说不会,皇帝找谁去炼呢?但道门能辅助修行的丹药却是皇族和各大世家都渴求的。

    大唐帝国国教二立,但道门在世俗的兴盛隐隐越过佛门一线,丹道就是很大的原因。而道玄子能在大唐帝国的上流阶层格外享有尊崇,就不仅仅因他是先天道君,更因他是三清宫的药殿之主,也即道门丹殿之主,只是道门不以丹殿为名而已。

    然而世间渴求,道门的丹道却概不外传。

    道玄子在世间游历行医,得过他指点的医者药师不计其数,享誉大唐帝国的医道名家、国手泰半都是他的记名弟子,但从不收正式弟子,而丹道弟子只在三清宫内,非三清宫的弟子绝不可能得传丹道。

    可功德法师却邀清猗去谈丹道,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萧琮立即想到清猗是孙先生承认的唯一的医道正式弟子,难道这意味着不同?萧琮眉一扬,眼神有些激动。

    沈清猗沉眉声音冷冽,“如果我是孙师唯一的正式弟子,”道门外的唯一正式弟子,“功德法师说的论丹道,应该是考较我的药道,还有医道。”

    萧琮只一激动后也平静下来,暗哂自己想的不靠谱,孙先生怎么可能将丹道外传?

    心忖,孙先生留给道门的遗书应该写了收清猗为正式弟子,而孙先生已经故去,那清猗就孙先生在世间唯一的医道弟子,按孙先生遗书中的勉励之意,光扬医道,那应该就是视清猗为他在世间的医道“传道弟子”。

    若是如此,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约清猗“论丹道”而不是“论医道药道”,那就不是切磋而是考较之意:考较她是否担得起“药王的医道继承人”这个身份和责任;如果当不起,道门极可能不会承认清猗是孙先生的正式弟子。

    萧琮想到此神色也慎重了。

    这个邀约清猗是必须去的。

    “若如此,便是道门药殿的人过来了。”

    擅丹道者必擅药理,而药殿中必然也有擅医的,由药殿的人考较清猗当然是合适的。

    沈清猗思忖一会,说道:“这一去恐怕时日不短,军中的事得先做了。这几日的宴约暂时都推了,之前我们议的军中医护制度我先拟出来;此外,就是与医治医护相辅的消毒制度,夹在医治制度中,不成系统也失粗疏,我将它单独列出来拟为条例。这两项定了,交给军医营大家再议议,若没有大的修改,我再去无量观。”

    “好。”萧琮点了点头,医护制度他们夫妻俩前两天就在议,但……“消毒制度?”他声音疑惑,这个词义是消除毒害,军队医治制度有这个?是说兵士中毒的治疗?

    沈清猗道:“这个毒,不是那个毒,是医家说的致病之毒邪,你可以想象成为虫子,但细小的看不见。消毒,就是让这些毒邪不会入侵伤口,造成高热而亡。”

    萧琮想了想,恍然一笑,“这就是清洗伤口嘛。”

    “对,外科医家一直在做这个,从医学院出来的专业外科医士都知道,清洗伤口不单是清洗血迹污垢,最重要的就是消除伤口毒邪。但‘清洗伤口’这个词会让很多伤患误解,也不会引起非外科出来的军医和军护的重视,所以思虑后用了‘消毒’这个词代之。”

    萧琮略一思,便不由笑,“你说的是,沾上个毒字,能不严重吗?”

    想象如果伤口不消毒,就有一堆肉眼看不见的虫子在伤口上啃咬,再进入体内,这会让伤兵毛骨悚然吧?估计以后伤兵都不会抱怨伤口要涂酒精刺得痛了,都会瞪了眼让军医多擦几遍将虫子杀死。萧琮想到这忍不住哈哈笑。

    沈清猗微微摇头道:“太医署和医学院还是对外科有些轻偏了,譬如清洗伤口是消除毒邪这种常识都应该广而告之,但医书上晦涩的词也不要用,就说毒邪,寻常百姓能知道是什么?直白说微小的虫子,百姓能不知道?”

    “你说的是。医道传于《黄帝内经》,重视的是调内,这是医家的主流。外科也是因孙先生的提议才设立起来,但与内科相比,确实没入主流。”

    萧琮很明白世情,毕竟上流阶层得的是内病,要治伤病的多是下层。再者相比身体内的病,外伤也是占少数,外科被内家视为小道就不奇怪了,在医学院设科和知识宣传上都远不及内科。

    “对军中来说外科反而尤其重要。”

    沈清猗这几日在医帐寮行走观察,已经明了军中伤兵的死亡率为何降不下去,“重伤难救的且不提,轻伤为何也有死亡?——外伤溃烂不治,就是毒邪侵入伤口所致,医具不净、伤后护理不当,这是毒邪入侵的主因。我说的军中消毒制度粗疏就是在这里,军医很重视外伤消毒,但如医帐、医具、绷带、伤员衣服被褥等,这些都要消毒保持干净,军中就没有严密条理的规则了。而毒邪就藏于肮脏不净之中,不只是在伤口上有。就如时疫,多是从乡村和贫民坊起,而士家和大户每日净身,居地又多清扫,故少有染时疫者,这就是毒邪不入洁净之所。”

    萧琮一边听一边点头,精神一振,说道:“清猗这两条例定出来,对军士真是大德了。”

    沈清猗眼有悲色,“孙师遗训,济世光大,光大尚未敢言,然济人者,必当从之。”这也是她在小沙海驿馆救牛大壮的原因,当救不救,就不是医。

    夫妻俩商议后,沈清猗便回函,也由萧浔递送无量观,说先处理庭州事务,预计五日后赴约。

    ……

    五月二十八,庭州众士家先后都得了消息,世子夫人在侍卫亲兵护送下,去天山访友了。

    功德法师任住持的无量观就建在庭州与安西都护府交界的天山北脉上,距庭州城一百余里,道观依峰崖而建,十分陡峭,林木森森,间有虎啸狼嚎,樵夫打柴都不敢过那边,鲜有人知那边还有一座道观。

    道门药殿果然派了人来,是一位洞真境宗师,药殿长老。

    沈清猗心中一凛,她原以为,道门过来考较她的会是一位一品二品丹师,至多三品,毕竟治病的医道在道门看来是小道,怎么会是一位药殿宗师过来?难道道门竟重视她到这等程度?

    沈清猗心中浮思又起,想到那日神会看到的针路之纹,想到之后去军营医帐看伤患,她凝目观视时,竟陡然发现自己隔着纱布绷带看进了伤口的深处,再往里去,是伤兵的骨骼,往上去,是内脏……她心中一惊,这是“内视”!

    若修行者存想思念,至观光即可入内视,但不是修行者的医家,要入《内经》所说的内视之道,不是医道精微就能做到,必要入孙师说的“表里虚静,神道微深,外藏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念念相系,深根宁极。”的虚静之境,才可入观。而非修行者很难做到这一点。

    想到孙师教她的金针度厄术口诀,想到那日与萧琰神会看到的针路之纹,沈清猗的浮思再起——孙师传她的绝不仅仅只是针术。

    那是道门的心法吗?

    是什么样的心法?丹道吗?沈清猗暗里否定。她虽未见道门丹道心法,然以她对医道和药道的精湛,也能确知那些度厄针诀与医药无关,如今想来,倒更似观想存思心法。

    沈清猗有七分确定,这是道门的存想思念心法,在她凝精聚神心诵针诀苦练针术的时候,同时就是在修炼这存想思念术。

    但是孙师为什么要隐晦的传她这心法?

    因为她不是道门的正式弟子只是暗传吗?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认为这就是最可能的原因,但沈清猗由来思虑缜密,百密也不会一疏,与孙师相处时曾让她疑虑的一些细节都被她静埋在心里,此时浮思出来,串连贯通,就让沈清猗洞悉了自己和孙师的相遇或许并非孙师说的“缘分”,而是一场预定的相遇。

    那么这位计深虑远的师尊将道门存思心法隐在针术中传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孙师要收她为道门弟子,吴兴沈氏只会惊喜大悦,怎会拒绝?

    如今道门药殿来了这么一位长老和她“论丹道”,沈清猗便知道三清宫,或者说药殿清楚孙师传了她道门心法,这就说明孙师不是“暗传”。

    沈清猗心中无数闪念而过,神容却如天山顶峰的雪,冷冽又平静,按下种种疑虑,与这位道潇子长老坐谈论医说药,这一谈就是十几日过去。

    ……

    山中不知寒暑,进入六月的天气仍然很清凉,感觉不到一丝暑热。

    六月十五,萧琮在振武军巡军结束,践行宴后车马队伍出了庭州城。

    出得城南四十里,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携两位道士已在林中相候,萧琮神色没有意外,那日在玉虚观功德法师说出“期与贤夫妇再见”,之后清猗去了无量观,他就预期自己也会再次见到这位无量观主。

    在萧浔和十几名族卫侍卫的护送下,萧琮随无量观主前往庭州西境的天山无量观,而车马大队伍仍然南行高昌州。

    ……

    “清猗颜色甚好,看来与药殿丹师论道甚怡。”

    萧琮见了沈清猗就半开玩笑道。

    沈清猗没有说是道潇子长老亲至,那位长老是风趣洒脱又直言的人,“吾来只为你,不见余子。”

    ——除你之外,目无余子。

    这是这位长老表达的意思。

    “观四郎神盈气足,看来振武军巡军喜悦满满。”沈清猗淡笑回答道。

    萧琮见妻子不接论道之言,便也一笑略过这话题。

    “对了,阿琰有信来。”

    沈清猗眉色轻动,瞬间便静,微笑接过信函,函没封口,想来她心中昭昭,信也昭昭。沈清猗却知以萧琮的品性必不会看给她的私信。

    沈清猗就在房间内抽出了信,看了一会就笑起来,说:“看来她和堂兄相处甚洽。”

    “她和八郎年纪相仿,八郎又是个唱念俱佳的,随了七姑母,两人估计得嬉闹一块儿去。”萧琮说着也笑起来。

    夫妻俩说笑了阿琰一会,沈清猗便暂离了萧琮,回到自己的静室继续“思论道”。她坐在蔺席上,怔然一阵,不知觉间已取出了那封信,细细的,一字一句看着。

    看到信末她心口就痛起来,“姊姊一切安好?行中甚想念,无日或忘。”……她不安好。

    也……

    沈清猗闭目,心口深处的灰说,也……无日或忘……只要让心觑着空隙,那些思念就如炭鼎内火炭下的灰烬,翻出来,还是炽热火星。

    攥着信的手指发白,却又克制着没有将信攥破,连边缘都是平整的。将信平放在蔺席上,她转过头去看窗牖。然而即使不去看信,下一句话也浮了出来。

    “给姊姊的画姊姊可喜欢?希望姊姊开心。”

    沈清猗想说不喜欢。来无量观收拾衣箱时,那幅卷轴被她拿起又放下,如是四五回,终是狠了心盖了箱,任它打着死结沉没在箱底。那画和那些沉灰一起,默默沉下去。

    “那片竹简是阿母刻的,赞你审美很好。”

    沈清猗陡然睁眼,清幽眸子变得清冽,宛若天山溪水清明又澈,那日看到简上的篆字时,她就知道这不是萧琰刻的。萧琰刻不出那种隽永的意味,或者说以她现在的年龄,还体味不到那种岁月悠远的隽永。那位长辈,不是赞她审美好。

    但那个美,是什么呢?

    沈清猗没有想下去,或者说她没能想下去,后面的信语已经揪着了她的心口,将那些沉灰都翻搅了起来。

    “在我心中,姊姊和画上一样,心中凛冽,眉间成锋,极美。”

    “我尚未上雪峰,但觉姊姊,必比吐蕃高原最美丽的雪峰还要美。”

    “十七,琰,悦之。姊姊,亦愿你一生悦之。”

    悦之,悦之,悦之……沈清猗手掌攥紧心口,眉间神情已深痛,纤薄的身子却如竹直,一直到心口缓跳,沉伏下去。

    她穿上木屐走向后山,一直走到了悬空亭,让侍女在亭外候着,她立在悬栏边,任风吹起裙裾,将那封信连着函,朱益掷落入陡峭下的崖下,看着疾风卷着它旋落下去,直到在眼中化成黑点,消失。

    她飒然转身,眉间已是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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