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085:情剑,成锋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君朝西字数:5171更新时间:24/09/05 01:34:57
落地擎下几片灰, 沈清猗默立了一会, 叫进侍女,用净布擦净了。檀地板上干净一片, 再无一丝痕迹。只是心字成灰,是否也能伸手拭去了无痕迹?
白苏轻步进来,手中执了一幅卷轴, 还有一只绢囊, 上前禀道:“少夫人,十七郎君走前吩咐婢子,说刻意留了给您的离别礼物, 吩咐待您看完信后再拿给您。”
沈清猗猛地抬眼。
离别礼物?
“搁几案上罢。”她声音尽力沉稳。
“喏。”白苏应一声, 退步将卷轴和绢囊都搁几上。沈清猗挥了下手, “郎君过来时禀报。”她不知道萧琰送的什么,害怕自己失态。“喏。”两位大侍女应声退出。
沈清猗走到几案前, 伸手有些迟疑, 却终是落在卷轴上——是给自己写了什么还是画了什么?素指挑开束带,将卷轴拉开, 便见自己跃然于纸面!
——是她!
阿琰初见时的她。
沈清猗记得自己那天穿的大袖衫,她指端轻轻滑过衣下, 唇边就有笑,连她佩的玉瑗形状这样的细节都记得……
初次见面,给阿琰的印象这么深刻吗。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此刻是那样的温软。
画上的沈清猗眸光清冷疏淡, 眉间却凛冽, 一眼就觉得寒气逼人, 禁不住肃凛。
右边题着一行小字——
眉间锋,几逼我出刀。
沈清猗不由轻笑出声,便回想起萧琰那日乍见她时的抬目扬眉,右手似乎……是向左边伸了下。
原来,是摸刀吗?
沈清猗唇边又溢笑,素指轻轻下滑,落在那行字下方的落印上——悦之。
悦之是要我悦之吗?
姊姊,别难过。
所以你宁愿我如当初那般,心中有锐,眉间有锋,凛冽寒气逼人,却不会伤己吗?
悦之,悦之……萧悦之!
沈清猗心中蓦然锐痛,那寒气之锋,已伤自己。
情成锋,更伤。
……
沈清猗陡地仰目,眉轻颤。
良久她沉目,将那画卷了,束上,绢带打结时,手指微顿,打了死结。
她用心画的画,沈清猗不能作践了她心意,那就束着埋入箱底。久了,也就成灰了。
她抬眸看那绢囊,只怕又有什么让自己生痛,手却已不由自主的伸过去,解开系带,取出。是一片打磨光滑的竹简。
刻了一个篆字。
沈清猗看着就怔住了。
……
三日后,萧琰一行出了庭州,进入高昌地界。
高昌州以前是西域的高昌国。
高宗皇帝平高昌国,设立为高昌州,是河西道最西部一州,往西去出了天山西麓,就是安西都护府。过高昌城不入直接往南,三天后进入鄯善州。又过海州,没有海,因为沙漠瀚海和青色盐湖海而得名。然后就是静州。
萧琰去静南军前就看过《静州志》,四哥说静州最初的名是青州,因青海湖得名,只是大唐帝国山东道已有青州,河西先祖萧铖便在“青”右边加个“争”,拟名为静州,又奏议在静州设立静塞军。高宗皇帝接到奏章后,声调上扬说了一个字:“塞?”时楚国长公主李见素在一边静静拭剑,抬眉,“静南军。”高宗笑曰:“善。”——起居官记录入《起居注》里。
沈清猗讲到这一段时就说:高宗陛下已有谋吐蕃之心。
——静州在这位陛下眼中不是边塞,是跳堡。
如今,这个跳堡已经向吐蕃方向推进了三百里,与此相应的,驻扎在静州城内的静南军大营也向南移进了一百八十里,新大营是在玛沱河以北的青加山脉东部。
但七姑母萧曈的归德将军府仍是在静州城内。
萧琰要先去静州城。如果七姑母在府内最好,如果不在,她或在府内等候,或是由将军府的人引领她去静南军大营,这才是妥当的做法。
他们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静州城,递了门刺后被迎入将军府。
萧曈夫妇都在军中,长子萧绍也在军中,只有次子萧继在府里,作为主人出来迎接她。
“哎哟十七阿弟,你终于来了。”萧继看见她很高兴,正准备给她一个兄弟式的亲热拥抱,一看她风尘仆仆的衣袍,呃,还是算了,改为伸手在她肩上亲热的拍了一下,“阿母接到三伯父的信后,早二十天前就令仆婢专门收拾好了你住的地方。走,哥哥带你去。”
萧继说出“哥哥”两字眼睛都笑眯了,终于来了个弟弟让自己充一下哥哥啊,很热情的领着萧琰到了后府的春泽园安顿,二十名亲兵除了几位留在前院外,其余都一起安置在西府的侍兵院里。
萧琰沐浴更衣出来,和萧继在春泽园的堂厅说话,脸上还是戴了面具。
萧继以为她脸上疮疥还未好,目光便很礼貌的不在她脸上作停留,只看着她眼睛笑道:“阿弟且在府里安歇一晚,明日一早我就让亲兵快马去大营告知母亲。想必晚上就能见到人了。明天哥哥带你去逛静州城,虽及不上贺州繁华,可是很有风情哟。”
“多谢八堂兄。”萧琰抬手行礼谢道。
萧继摆了摆手,“自家兄弟谢什么。”
外院的仆婢端了食案进来。萧继坐在一边喝茶,陪萧琰用了晚食,两人便一起在后院的小花园内散步。说了一会话,萧继又问了她早晚作息时间,便告辞道:“阿弟一路辛苦,今晚早点歇息。明早辰时二刻哥哥再过来,和阿弟一起用早食。”将军府的朝食早,和早点安排在一起,因为萧曈去军营早,就养成了府内这个用食的习惯。
萧琰应了一声“好”,将他送到门口。
萧继向他挥了下手,带着侍人大袖飘然的走了。
萧琰转身时嘴角抽了下,刚刚不到三刻钟的谈话里,萧继共叫了她七次阿弟,自称了十次哥哥——这得有多喜欢当哥哥啊!难道是对七姑母没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的怨念?
萧琰摇头笑了一声,回到内院。
她住的春泽园是一座带照壁门廊的院子,上房三间,她住了上房,青葙和将军府安排的一名洒扫婢女住在西厢,秉笔和三名亲兵住了东厢,照壁的庑间还住着一名粗使男仆。萧琰安排一名亲兵做了门子,另两人随时听她传唤做事。
她回到上房就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兄嫂的,到达静州后就该写信报平安了。
写完信她又单独给沈清猗写了一封。
这封信里写的是生活细节,比如沈清猗叮嘱的癸水是否正常等等,这种事阿兄就不要看了。她说癸水五天前来的,和往常一样,没有腹胀下坠等任何不适感觉,骑马疾驰也无影响,血量正常不多不少,两天后干净,无淋漓不尽。
信末问候:姊姊一切安好?行中甚想念,无日或忘,祈福安。
想了想,又提笔问道:给姊姊的画姊姊可喜欢?希望姊姊开心。
另:那片竹简是阿母刻的,赞你“审美很好”。
不由笑着将当时情形细细写了。
还说:这是阿母刻给你的,原应早送给姊姊,只是我很嫉妒呀,阿母都没刻过字给我,嘤嘤。现在要去军中了,还是该送给姊姊了。在我心中,姊姊和画上一样,心中凛冽,眉间成锋,极美。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尚未上雪峰,但觉姊姊,必比吐蕃高原最美丽的雪峰还要美。
落名“十七,琰”。
想了想,又拿出小印戳上:悦之。
姊姊,亦愿你一生悦之。
……
待墨迹干后,萧琰分别将两封信的信纸折叠,装入信函,题名“阿兄启”“姊姊启”,再封入一个大函中,这样就避免了“小叔单独给嫂嫂写信”的麻烦了……唉真个麻烦。什么时候恢复女郎身份就好了,跟姊姊也不用这样避忌。
次日卯初起榻,她就叫进一名亲兵,吩咐他立即送去庭州。然后在院内练刀。辰时收刀回房,沐浴更衣出来萧继已经在讌息室吃茶了。
两人一道用了早食,便带了侍仆骑马出了府门,萧继领着她将州城逛了一天,中午在酒楼用食,下午逛坊市,将近酉正时分才回将军府。
次日早食后,萧继又领她逛城。
这回是逛外城。外城的居民看起来更悍野,就连坊内街上的摊贩腰间布带内都插着把短刀,吆喝叫卖声也特别横野,一个吐谷浑人一边看一边挑刺那摊贩瞪着眼就要拔刀子,旁边的两个摊贩赶紧把两人给拉开了。
萧继看得哈哈笑,回头对萧琰说:这摊贩八成是汉氐氏和的。
萧琰咦一声这怎么能看出,跟汉人长相没两相呀。
萧继就兴致勃勃的说,以前静州还是青州的时候,这里就是吐谷浑王国,吐谷浑人最多,其次是吐蕃人,再次是氐人羌人和北凉过来的匈奴人后裔,再再再次是汉人。后面的几族都很受吐谷浑和吐蕃人的欺凌
后来青州成了大唐帝国的静州啦,诸族都要归夏,高宗皇帝说,诸族也可归汉,氐部羌部匈奴部就忽啦啦归汉了,于是静州汉人一跃成了第二大族,仅次于吐谷浑人,但在大唐帝国是第一大族啊哈哈哈。
你若见到这城中最趾高气扬的汉人摊贩,那八成是汉氐氏汉羌氏汉匈奴氏。吐谷浑人看见他们就想哼哼,但都是大唐帝国了,是唐人,干大架是不行的,不过动动小刀子城卫也不大管。
“总之,在城里,尤其外城,多族杂居,不横着点不行。”
萧继笑着拍了下革带下横刀,白牙森森让萧琰瞬间想到了高原上的狼。
看来这位笑容明朗的堂兄也是位狠茬儿呢。
今日两人回得早,过了申正就回将军府了,萧继沐浴更衣出来就听佳人禀报说“女君回来了”。
萧继喜道:“阿母回来了!阿父也回了么?”一边疾步往外走。侍人道:只女君回来了。萧继令侍人去春泽园通知十七郎君。萧琰来得很快,和堂兄一起在西次间喝茶等着。
萧曈沐浴更衣出了,穿了束胸襦裙,洗过的长发散在肩后,很是随性,见到萧琰就笑一声“哎哟十七呀”,上前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她的身材很高,将近六尺,萧琰的脑袋就被她扣在胸前那高峰之间,心中哎哟一声“七姑母真是丰盈”,便使劲窜了窜脑袋从她按着后脑勺的钳制中抬起头来。
萧曈咦一声,呵呵笑道:“不错嘛。”伸手便去解她面具缨带,“让七姑母看看长漂亮了没有。”
萧琰这才有机会叫一声“七姑母”,握住她的手腕道:“我自己来吧。”
萧曈微一使力,竟然没挣脱,她又咦一声,使出七分力,这才脱了手,浅褐色眸中光彩盛放,那只手便放在她头顶上揉了揉,“不错嘛,什么时候入的登极境?”
“威州的时候进阶了。”萧琰一边答一边解了缨绳,取下面具。
萧继看着萧琰那张脸,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
这、这、这……是生有疥疮?
他很想抱柱子撞头,有这张珠玉脸在前,他这俊脸还怎么混啊?!
“十七弟……”他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飘浮,眼神也是飘浮的,表情却一脸控诉。
萧琰还没来及接话,萧曈已经接过口去,“不是十七弟,是十七妹哟。”
萧继嘴巴已经收不回来了,保持着那个表情傻在那里,脑子已经不能动了。
阿母你说啥意思?
十七……妹??
萧曈很愉快的看着儿子一脸惊傻表情,一手揽在萧琰肩上,笑道:“别理那傻孩子。你四哥的信呢?你怎么一人过来了?”
萧琰退后一步,先补了刚才没来及行的礼,才从袖袋中取出信函递上去道:“阿兄阿嫂在庭州还要待一阵子,说担心误了我参军,便让我先过来。”
萧曈接过去,没有拿裁纸刀去火漆,直接暴力撕了封口,萧琰心想果然很有七姑母风格。
萧琮在信中没提道玄子的事,只说在庭州要多待一段日子。萧曈目光一闪:庭州,魏家……
转头笑吟吟问萧琰:“阿琰见过魏家的小娘子了吧?有没有年十五还未嫁的?”
萧琰迟疑了一下,“有。”魏五娘子年十七,庶出的魏九娘子年十五。
萧曈拿信掩口,呵呵呵笑起来,那表情类似“哎呀呀原来如此呀!”
萧琰觉得七姑母大概已猜出了兄长和魏家的打算,对这事她还是有些心塞,便转开了目,当没看见七姑母这表情。
萧继终于从惊傻中清醒过来,起身扑到母亲案前,一脸求知表情,“阿母,十七弟……怎么变成了十七妹?”
萧曈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什么变,本来就是妹妹,你变个女郎试试。”
萧继抚额痛呼“哎哟”,从袖里抽出张白帕子,捂在唇边哀哭两声,“我就知道阿母想我是个女儿,嘤嘤嘤。”
萧琰看得目瞪口呆,她在四哥的信中写了嘤嘤嘤,可从没想过要嘤嘤嘤啊,这个……这个八堂兄真的嘤嘤嘤了!
一瞬间她如萧琮般,鸡皮竖立,表情僵直。
萧曈瞪他一眼,“别装样了,吓着了十七,让你真嘤嘤嘤。”
萧继立即收了手帕,斯文优雅的放进袖袋里,也不追问了,母亲那一巴掌就是表示“知道就行了,别多问!”他转身看向萧琰,一脸哀哀的表情,奔了过去,“弟弟变妹妹,哥哥好受打击,十七妹妹安慰我一下。”
哎呀好漂亮的妹妹!赶紧的抱一下!
萧琰看着他一脸哀绝的扑过来,考虑是给他一拳呢还是踹他一脚?
萧继才扑到萧琰身前,腿弯突地一麻,扑一声跌趴在她脚前。
萧琰:……
“哈哈哈!”萧曈笑得拍案。
萧继一撑地利索跳起来,一脸哀怨决绝的看向母亲。
让我在这么漂亮的妹妹面前摔个扑通!阿母,我恨你,嘤嘤嘤!
萧曈笑眯眯弹了下手指,“想占十七便宜呀,休想!”
萧继捂着心口哀哀叫,“十七你干嘛姓萧啊!哎哟喂,一见十七误终身,我看了你,哪还能看进其他女郎啊!——阿母,你儿子没法娶媳妇啦。”
萧曈呸他一声,“滚远点。”
萧继一个后空翻滚回他坐的几案后了。
萧琰眨了下眼,噗一声笑出来:这果然是一对母子。
萧曈乜斜萧继一眼,“十七就是阿弟,知道么?”最后三字加重语气。
萧继神色一肃,正经起来,“儿子明白。”转头看向萧琰,认真道,“十七放心,哥哥以后会照顾你,不让任何人看你的脸。谁敢近你三尺,哥哥扁得他满地找牙!”他挥着拳头,俊秀的脸庞变得杀气霍霍:这么漂亮的妹妹肯定要好好保护啊!
萧琰呵呵一声笑,目光在萧继那张白面俊脸上溜来溜去,心道谁保护谁还不定呢,听说军营没女的男的也要——商七说的。
萧继被她那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双手一抱胸,“十七妹妹你想干嘛?我……我,我是坚决不会从你的。”
萧琰嘴角僵了,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茶盏掷过去。
萧曈哈哈哈笑得打跌,还说:“你从了十七也不会要你。”
萧琰望天。
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有其母必有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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