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071：我不怕

    萧琰身前的沙砾地上插了一圈重箭, 她握着弓臂的那只手很干燥，拉弦的右手也很稳当，箭尖在移动中渐渐对准一名黄色袍子的登极境后期。

    和黄袍人对战的萧氏族卫也是登极境后期，并且略占上风, 如果萧琰配合他解决了这名敌人，萧氏族卫就立刻能腾出一位后期高手，胜负形势立定。

    但这两人的动作太快, 其他人完全看不清他们的交手, 只见黄色和深青色的两道人影快如闪电, 看久了连眼睛都要花了。

    萧琰的感觉却很奇妙，就好像神识脱离了身体，冷静的旁观下棋, 那两道人影就是黑白棋子，每一次腾挪进退就是棋子的落点……那些落点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并且连成了一道轨迹, 那两道人影就是棋盘上正在厮杀的双方, 进攻后退都有着各自的节奏。

    萧琰便想起弹琴时母亲说的, 弹琴的节奏对了，弹出的琴曲未必高明，但肯定流畅。听风亭“受虐”时，萧怀中说的，掌控节奏。自己的节奏稳住了, 未必一定赢对方, 但不会输得难看；如果打乱对方的节奏, 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萧琰的眼眸越发光亮清明，仿佛能见眼中有一道人影在跳跃。

    手指蓦然一松，箭出。

    箭声在越来越近的沙暴呼啸声中几近细微无声。

    这一箭却是射向空处。

    但当箭在空中飞行的那十分之一瞬的时间，黄袍人下一招击出，刀劈下三分之一处恰好就落在箭尖的抵达处。

    “叮！”箭尖射在刀刃上，但看起来倒像是刀刃凑到箭尖上去似的。

    箭上的力量让黄袍人的刀一滞。

    族卫的刀已横斩过来，好在他应变疾速，足尖扎地，上身猛向后一个倒后弯，避过族卫一刀，身子跟着掠起，双腿连环蹬出，但他蹬出的第二腿还在半途就大喝一声向上抬高两分，否则萧琰的第二箭就会扎中他的腿。

    虽然只是两箭，黄袍人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准确，但他出招的节奏却连续被扼了两下，就好像琴音乱了两拍，高明的音师一定能听出来。与他对战的萧氏族卫显然是高明的“音师”，抓住这个机会，以己方的节奏占据主场，逼得黄袍人越发乱了节奏，不出五招便被族卫一刀击中，在黄袍人受伤的刹那，萧琰抓住机会，箭出，爆裂！破！

    黄袍人的右小腿被爆裂箭炸去，身子瞬间失去平衡，萧氏族卫跟着补刀，破入心脏，击杀此人。他回首向萧琰竖了下大拇指，便掠向其中一处战场。选的却不是登极境大圆满的战场，而是后期战场。有了这个登极境后期加入，两后期围一后期，结果就不用说了。

    但此时最前面的龙卷风沙暴已经近到赤褐山了。

    萧琰迅速收了弓，拉起面罩掩住面具下露出的鼻孔，拿了一名亲兵马上的圆盾，跑到沈清猗身边半蹲下。

    萧琮和沈清猗已经伏在沙砾地上了，双手握着槊杆。萧承谦道了声“得罪”，扑在萧琮身上，四位大侍女里身材最高健的是菘蓝，也用身体掩在沈清猗身上。

    龙卷风挟着沙丘刮过赤褐山的时候，打斗中的双方都停了手，各自掠开距离，身子贴在岩石上。

    黄龙沙暴从山顶卷过，狂风裹挟的移动沙丘被石山阻住了底端部分，就好像黄龙截去了尾端，但是龙卷沙暴仍然骇人，高约四百丈。

    萧承义和萧琰分别举着圆盾，护在萧琮和沈清猗的头顶上方。

    沙暴瞬间卷过来，狂风呼啸，飞沙肆虐，成片的砂石被卷到空中，然后又坠落下来，狠狠的打在地上、马上和人身上。

    萧琰和萧承义不敢以内力将砂石崩飞出去，怕伤了周边的人，便都凝聚内力于身，以身体硬抗。所幸沙暴卷起的砂石块头不大，骑兵和亲兵们都还能承受。就是几个侍女身子骨弱一些，也幸好周全海提前送了几顶骑兵铁盔过来，护着头倒是没事。

    萧琰却忽然生出一股强烈危机。

    便听赤褐山那边一声大喝：“贼子敢尔！”

    这声音发出之前，原本因避沙暴贴着岩石的敌方一名登极境大圆满突然不顾沙暴往马队那边扑去。萧氏族卫喝声出时人已腾身追起，却被另一位敌方登极境大圆满截住。同一瞬间，敌方诸登极境高手均腾身截住要往马队救援的萧氏族卫，甚至是全然不顾性命的阻拦，只要阻得几息，那边就可能得手了。

    登极境大圆满的速度有多快？

    就在族卫暴喝“贼子敢尔”的“贼子”才出口，那褐袍大圆满高手已经掠出十丈，正趴在地上防着沙暴的骑兵弓手弩手根本来不及反应，手才刚刚抬起来，敌人已经近在几丈了，黄沙中也看不清那人的影子，弩手只是本能的扣动钣机，而弓手才半跪起来，就被狂风吹得趔趄，根本没法射箭。而在“敢尔”声音出口时，那褐袍大圆满已经掠过外围的骑兵圈子，一道凌厉的掌风向着萧琮这边劈过来。

    萧承忠、萧承义、萧承实原就半跪在萧琮的前方，山上“贼子”声出时，三人便同时拔刀。萧承信、萧承勇、萧承敏双腿勾着槊杆，每人两只手都牢牢的攥住萧承忠、萧承义、萧承实的小腿，让他们能够迎着风暴挥刀。

    龙卷风沙暴是向着西侧刮来，相比褐袍大圆满，萧承忠、萧承义、萧承实三人是逆风而立，即使下盘有萧承信三人固定，迎着沙暴劈刀速度和准确度都要受到影响。所幸褐袍大圆满虽然是顺风，但也要受沙暴影响，再加上他是飞掠而至，便不得不分出四分力与龙卷风相抗。如此一来，三位登极境侍卫同时劈出的一刀，竟然挡下了褐袍大圆满的掌风。

    跟着第二掌至。

    萧承忠三人的刀也同时劈出。

    均是同一招，横空鹰喙，攻向褐袍大圆满掌心、手腕、丹田三个部位。

    萧承忠的刀为主力。他在“马贼”一战后于养伤中积累感悟突破，在威州时已经进阶登极境中期，他的横刀战技原就是承和院众侍卫之首，这一刀挥出，沉浑中有锐猛，刀尖掠过奇异角度，喙向褐袍大圆满的掌力中心。

    ……

    就在这瞬间，萧琰猛然将手中的圆盾往萧琮的斜上方掷了过去。

    圆盾呼啸斜刺冲入沙暴，而沙暴中似有一线沙斜飘了一下。

    萧琰掷盾的同时，已经蹬地而起，秋色霜华斩向黄茫茫的沙暴。

    这一斩却是落了空。

    但那一线沙又斜飘了一下，显然是避刀气。

    扑身在萧琮身上的萧承谦背上冒汗，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那一剑！若非十七郎君……他扯下面罩，喝声“护世子！”嘴里顿时灌了一嘴沙。立即有十五六名侍卫亲兵滚着过来，分前后左右，用身体团团护着萧琮，只留给他呼吸的空隙。

    在萧承谦喝出“护世子”的“护”字时，萧承忠三人齐喷鲜血，上身倒仰，几乎要被龙卷风暴卷去，幸得地上萧承信三人牢牢抱着腿。但褐袍大圆满也被三人这一刀阻了半息，加起一息的时间，萧氏一名登极境大圆满族卫已经脱身追过来，两人在风暴中砰砰交手。

    ……

    萧琰每一刀都劈在了空处，沙暴中的那位偷袭者并不与她交手，只是如风般诡异的闪避。

    这身法让她感觉到了熟悉。

    ——风中那一杀！

    是那个“马贼”暗杀者！

    萧琰心中一凛。

    七横八竖！

    纵横杂乱的刀气扫出去，终于“叮”一声，对方一道剑气与刀气相击。萧琰出刀更迅，疾风横雨，刀气如狂风暴雨落向沙暴中。“叮叮叮”的细音不断响起，在漫天风沙呼啸中细微不可辨，落在萧琰耳中却是清晰无比。

    面具下她神色肃重，那日刀气与剑风相击，她就隐约感知暗杀者至少是登极境大圆满，如今与对方相接几招，她就确定——这是和萧怀中不相上下的登极境大圆满巅峰，半步宗师境！

    萧琰心中更凛，却并无惧怕，神色虽肃重，心静却如水。

    那暗杀者身法如风，剑法也如风，轻灵又诡谲。而且似乎极为熟悉这种环境，竟然能够隐藏在龙卷风的漩涡中跃出偷袭，若非她神识敏锐，便被这人偷袭四哥得手了。狂风沙暴也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出剑，倒还被他借了势，身法剑法更快。

    萧琰却要抵抗风力，便相形见绌了，又一瞬间刀气剑风相击后，她肋下就受了伤。跟着两剑，左腹便穿了洞，对方剑气仍然诡势霸道，细如针的剑气一入腹，一股粗如拇指的鲜血就喷了出来，而且那诡异的剑气还在向周围扩散。

    血瞬间被狂风吹去，几滴血溅落在沈清猗握着槊杆的手背上。她的心一紧，仰了头向上望去。

    黄沙中一线细沙斜飘。

    萧琰脸色一变，没想到对方竟然突然杀向沈清猗。她想也没想，逆风一踏身形跃前挥刀击去。

    谁知剑风忽然陡转，黄沙中刺向萧琮的方向。

    萧琰暗呼不好，被调虎离山了，内力一掼，掷刀！

    ……

    那一剑很快，漫漫黄沙中毫无声音，也完全隐在风暴中。侍卫们毫无察觉，只是用身体掩着世子，世子最危险的背部，又被叠加了两名侍卫。

    那一剑很细，剑风轻细无声却霸道，暗杀者相信，纵然目标背上有两名侍卫的身体叠加，诡异霸道的剑气也能贯穿二人的身体刺入目标——那一道剑气的落点，直线下正是萧琮的心脏。

    但破空飞来的那一刀，恰恰撞在剑气落下的轨迹上。

    剑气一偏。

    萧琰脸色遽变，心跳窒停。

    “嗤！”

    偏移斜转的剑风射入沈清猗左臂，剧痛袭来，左腕不着力，紧攥槊杆的手不由得一松，另一只手便在风暴中握不住，瞬间被龙卷风席卷出去。

    姊姊！

    萧琰脸色发白，心口却砰地回复跳动，万幸……只是手臂……她不敢想下去，足下已踏狂沙借些微力，掠到一马前，单手抄起马槊就横扫出去。

    虽然忧急沈清猗，但她担心暗杀者会趁机出第二剑刺向四哥。

    马槊一式横扫千军却落了个空。

    暗杀者已经在漫天黄沙中遁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犹豫，一刺不中即走。

    萧琰不敢确定，又细细感知了几息，沙尘暴中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势。便见一道人影掠过来，正是己方又一脱身过来的登极境后期族卫。她喝道：“你护卫四哥，我去救四嫂！”

    话出口时她已飞掠向峡谷。龙卷风已经将沈清猗卷落峡谷，她毫不迟疑，往峡谷落去。见到沈清猗下落的身影，她心口一松，靴尖在峡谷壁上一蹬，全力飞跃过去，右手一抄，将沈清猗纤细的腰紧紧抱住。

    “姊姊！”她紧绷的心口才急跳起来，左手也环绕上去，将沈清猗紧紧抱住，心中后怕不已，都怪她那记横刀贯日，危急下角度没算好，连累了姊姊，若是……若是……萧琰不敢想，只是额上和背上都是冷汗，都是那一霎吓出的。

    沈清猗的遮沙面罩已经被狂风卷去，没受伤的右手搂上她颈，即使猝然中剑，又卷落峡谷，她的眼眸仍如初雪般冷，清、静。冰凉脸颊贴近，嘴唇近她耳，声音依然清冽，平静，“别怕。”

    那剑气诡异霸道，萧琰心又慌，“姊姊你受伤了！”忽地转头呸呸两声，被吹了一嘴沙。

    沈清猗轻笑一声，声音如幽涧之水，寒清，冷静，“别慌。”

    萧琰冷静下来，换左臂抱着沈清猗的腰，内气在体内旋转，下落中的身子硬生生向峡谷崖壁移近七尺，右手如刀向崖壁切去。

    这峡谷的崖壁是砂砾形成，不是特别硬，手掌如刀切进崖壁，又“哧啦”向下切一尺后，稳住了下落之势。

    沈清猗向下望了望，道：“下面好像有块落脚的岩石。太远我看不太清，阿琰你看看。”

    她想到之前吹落到手背上的血，现在又闻到浓浓的血腥气，虽然有自己的，但肯定也有萧琰的，猜测她受伤不轻，沈清猗心中焦躁，声音却依然冷静平稳。

    萧琰先看一眼沈清猗左小臂的剑伤，鲜血还在汩汩洇出，她强抑心中急躁，凝聚目力往下望去，下方十几丈处果然有一块凸出的岩石，约有两尺宽，勉强立得下两人。便抽出右手，抓着崖壁往下落去。

    两人的想法都一样，落在这块岩石上，先看看对方伤势如何。

    这时第三股龙卷风呼啸着从头顶过去，萧琰不再下落，右掌切入砂砾石，抱着沈清猗压在崖壁上。

    沈清猗与萧琰脸颊相贴，头上狂风呼啸，四周沙尘漫漫，睁不开眼，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淹没在沙暴中，但似乎又有清晰的声音“砰砰”响着。

    沈清猗的心怦怦跳动。

    萧琰以为她害怕，沙尘暴中不好开口，传音过去：【别怕。】

    沈清猗的嘴唇贴在萧琰耳际，唇微启一线，轻声一字一字的，“我不怕。”

    她的心跳不是因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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