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064：以帝皇强横入无

    萧琮轻抚着茶盏上的剔刻莲花, “这难说的紧。若清川郡主在安北都护府遇刺身亡，圣人一怒之下换了卢氏，最有可能替任的就是慕容氏。卢氏和慕容氏在安北府和燕山道一向有势力纷争，慕容氏若上任, 与卢氏在安北军中的势力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斗，安北府恐怕短期内难以平静了。安北府不稳，燕周与乌古斯汗国都能得利。如果说这两国为了嫁祸齐王而合谋，一方出骑兵, 一方出登极境高手, 联合刺杀清川郡主，也不无可能。”

    萧琮更倾向于后一种——燕周出骑兵, 乌古斯出高手。

    萧琰却疑惑道：“那前几年郡主在安南都护府、云滇道、安西都护府、东海都护府遇刺, 去年又在安东都护府遇刺——这些应该不是燕周或乌古斯干的吧？”

    她觉得齐王的嫌疑更大。

    萧琮放下茶盏，看了她和沈清猗一眼, 目色幽幽，“这也不无可能——大唐周边四大帝国都不希望大唐出现第二个高武。”

    萧琰吃惊得扬了下眉。

    “高武”当然是高宗武皇帝。

    四大帝国视清川郡主为第二个高武？

    萧琮低声说道：“这是各大甲姓隐约听闻的传言，据说圣人六年前祭端敬皇后时说出‘我们的长孙……高武’之语, 当时只有内侍省副都监高春服侍在侧，而高春几个月后就病逝了，这传言不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真, 那就是高春泄露的, 高春也为此而死。

    但高春服侍圣人二十年, 坐到内侍省副都监这个位置, 按说不会口风不紧, 这是不是高春传出的就很让人怀疑了。圣人对高春的身后也颇为眷顾，赐正二品，谥号“忠勤”，两个义子也都提了内侍官职，看不出高春是“泄秘”获罪，但也有可能是圣人赐死高春后的抚恤。总之，说不清。

    “这事端看人信不信，信则真，不信则假。”萧琮说道，“如果有人从中夸大，周边有国家会信也不奇怪。何况，就算不是真的，杀了清川郡主就能挑起太子和齐王的争斗变得激烈，大唐帝国因争储而乱，这是四大帝国都期望的。而这些年，清川郡主愈杀愈强，倒似证实了这个传言……刺杀恐怕是不会绝的。”

    萧琰奇怪道：“难道圣人就放任这四大帝国的刺杀？”

    萧琮呵一声笑，“放任？大唐如果一时不出手，那必定是要出拳更猛。你咬我一口，那就要打落你满嘴牙。

    “五年前，清川郡主最先在安南都护府遇刺，现在林邑国如何了？王太子被杀，四个王子争位，国土被分裂成四块，只要大唐想，安南都护府随时可以南进，将林邑国彻底抹去。

    “四年前，清川郡主在云滇道与吐蕃交界处遇刺，如今吐蕃王朝又如何？

    “三年前，郡主在安西都护府遇刺，次年大食帝国的波斯大行省闹内乱，如今南部独立了两个省，东部被西突厥人占了一个行省，这些地方，大食人恐怕收不回去了。

    “两年前，清川郡主在东海都护府遇刺，如今东海可还有大的海盗？号称南越千年家族、把持了广南一半海贸的南海赵氏又如何了？主谋被斩，从犯下狱，偌大家族四分五裂，被岭南世家一涌而上蚕食掉。

    “半年前，郡主在安东都护府遇刺，——这十几年，新罗联合百济，勾结高句丽遗民，一直在安东都护府暗底搅事。而这次王氏、尹氏这两大高句丽遗族阴谋刺杀郡主，被安东都护府连根拔起，安东都护府的百姓一片平静，没有说朝廷杀得不对。新罗、百济隐在安东都护府的势力也遭到大规模清洗和打击，几十年潜伏培养出来的密谍网毁于一旦，还得上表并赔上几十万银两说这些贼子与吾国王室无关——这就是打落满嘴牙还得和血吞。”

    大唐要还手，不是打你一巴掌，而是要打得你满嘴吐牙还要趴下不起。

    萧琰顿时对圣人生出几分敬意。

    ……

    四哥以前说，如今的圣人长治皇帝名声不怎么好，因为谏官经常批他“耽色怠政嬉玩荒唐弛律”，总之与大唐帝国历代自律又勤政的英主没法比。

    因为高宗皇帝立诏书“不杀谏君言官”，所以帝国的谏官都很尽责，他们多半有着世家出身，因为这个职位可以正大光明的骂皇帝而不获罪，世家官员都觉得暗爽，所以谏官品阶虽不高，却被世家视为“清贵”之职。但给当今圣人做谏官实在心塞，这位圣人在朝殿上是可以踩着御榻捋着袖子和谏官对骂的，不能用刀子杀你，誓要用言语杀死你，每年都要气晕两个谏官，门下侍中崔希真任左谏议大夫时气极骂圣人是“无耻无赖的昏君”。

    但就是这样一位让谏官吃饭时都要骂几句的“无耻无赖的昏君”，却在不动声色中让林邑分裂、吐蕃内乱、大食波斯内讧，又灭了蓄养海盗、为祸东南的千年世家，将安东都护府的高句丽遗患拔去，顺带狠狠敲打了不安分的新罗百济。

    萧琰道声佩服，“圣人肯定不是昏君，这权谋手段可是厉害了，肯定伏线已久呀。”姊姊以前说圣人是元宵，黑芝麻馅的，萧琰觉得姊姊说的真没错，圣人就是装昏君。

    萧琮呵呵笑一声，“谏官批的没错，当今圣人，的确是耽色嬉玩荒唐，不勤政是真的，以私废律法也是有的，无耻无赖嘛，呵呵……”有几个皇帝能跳起来跟谏官对骂的？打嘴仗要输了就捂着心口大叫“啊啊朕被你气得龙驭宾天了”撒泼耍赖的皇帝又有几个呢？当今这位圣人绝对是“不要脸皮第一”的皇帝。

    “但因为这些，就以为圣人昏庸无作为的，那就错得厉害了。”萧琮说道。

    萧琰想起圣人后宫的三百佳丽，还微服出宫拐骗小娘子的“光辉事迹”，觉得当今圣人就是史书上说的“帝王无私德”，因为没私德啊。圣人权谋厉害她会赞，却不会敬。还是高宗皇帝好，有帝王之德也有个人私德，她还是喜欢这样的皇帝。

    萧琮说道：“这些年清川郡主遇袭多次，即使不是齐王主使，但若说全无关系，圣人都不会信。”

    暗底里可以做的小动作实在很多，清川郡主的践习路线被泄露出去就是其一。

    萧琰皱眉，“圣人既然知道齐王有嫌疑，为何还放任齐王行事？如果有心立齐王，那就废太子，何必拖着不决？”这不是挑着两个儿子相斗么？就算争储要立强，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吧？萧琰觉得不赞同。

    萧琮说道：“圣人是大唐帝国历代皇帝中子嗣最多的一位，共三十七位皇子皇女，成年开府的皇子有十个，未开府已满十五的皇子有七个，还有六位小皇子……圣人真不缺子女。已经开府的那些成年皇子也大多子女旺盛，齐王就已经有了七子二女，连嫡长孙都有了。相比之下，太子病弱子嗣不丰，仅有长女和幼子，在圣人看来就是很大的问题。如果圣人皇位传给太子，谁知道太子能在皇位上撑几年呢？

    “但以德行和能力论，太子都能胜任储君之位，尤其为君气度，是包括齐王在内的其他皇子都不及的。与太子相处过的人，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儒士学子，没有说太子不好的，足见其气度和折服人的能力。

    “齐王与太子相比，气度略逊，但能力卓异，先后任工部、户部尚书，都有出色的政绩，而且为政有锐气，推陈出新，提出的几项改革都深得圣心。况且，齐王如今三十五岁，正值英锐之年，身强体健，又有七子一孙，未来想必子孙更多，这都是太子不及的。

    “但是，圣人至今未废太子立齐王，或许就有七成的原因在于清川郡主。”

    沈清猗抬眉，缓声，“立皇孙？”

    萧琮点头，“父亲和任、顾二位先生分析，圣人应该是有这个意思，但还不明确。所以，齐王要争。清川郡主第一次遇刺，难说没有齐王在暗底搅事，但圣人没有去细究，这就是默许齐王去争。”

    萧琰蹙起眉毛，“那万一郡主遇刺死了呢？”

    “两虎相斗，只有唯一的强者才能坐上虎王的位置。清川郡主如果遇刺死了，那就说明她还不够强。”萧琮沉语说道，“圣人是要选择最强的一位，继承大唐帝国的皇位。”

    “这种方式啊……”

    萧琰叹，心里还是不赞同，却明白了清川郡主为何会愈杀愈强了，因为不强就是死！

    ……

    翌日，萧琮开始行使兵曹参军事的巡军职事，在韦蕴陪同下，检阅士兵操练，军中武备，与各级军官会见。

    初始，萧琰以萧琮的护卫随行，第一天检阅军中操练还挺有兴趣，第二天查核武备她就没兴趣了，想着四哥在威胜军营内很安全，不需自己随行护卫了，便邀沈清猗去横马山游玩。

    沈清猗却是不得闲的，威州士家的贵妇官眷拜帖已经堆了几摞，正准备宴会事宜。

    萧琰哎一声，“早知道我就随阿兄去军营了。”

    沈清猗哼她一声，“在我这你就无趣了？”

    她抱着隐囊滚了两下，唉声道：“不是无趣，是没劲。”说着抱怨韦应周，“韦三郎这家伙说跟我打一场，人都不知跑哪去了。”

    沈清猗一边排着宴请单子，一边回她，“你当人家都像你这般闲？”

    梁国公世子在威胜军巡军，威胜军上下能得闲才怪了。

    萧琰一个坐起，跪坐在沈清猗身后给她捏肩，笑嘻嘻道：“我现在不闲了。”

    青葙垂眉报着帖子，当没看见。

    沈清猗被萧琰这么贴在身后，气息呼吸在颈间，有些心浮气躁，排宴帖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头嗔她道：“你若待着无趣，便先去横马山转一圈。”

    萧琰捏肩的手停下来，下颌趴在她肩上道：“那我先去探路，回头给姊姊做向导。”

    沈清猗斜眼嗤她，“还需你做向导？”

    萧琰趴她肩上哈哈笑，“是极，是极，世子夫人一招手，全威州的贵妇官眷都要抢上门来自荐了。”

    她一笑，下颌骨就摩擦在沈清猗的肩上。

    沈清猗觉得肩上擦得发痒，还痒到了心上，回手将她推开，嗔道：“坐一边去，别扰我做事。”

    萧琰便往旁边挪了挪，一边道：“听说横马山里的燕鸣河源头有鲟鱼，我去给姊姊钓一尾回来做金粟平。”

    金粟平的主料就是鲟鱼籽，最美味的鲟鱼是在安北都护府的黑水和粟末水，燕鸣河上游可能有鲟鱼，但能撞上就是运气了。沈清猗闻言便笑，“阿琰最好带上过夜点心。”

    萧琰哼一声，“姊姊不信我。”

    沈清猗噗一笑，吩咐白苏叫秉笔过来，又看着萧琰笑，“若遇不了鲟鱼，钓一尾者罗也是可交差的。”

    者罗鱼是燕鸣河出名的特产，每年四五月破冰后，威州都会快马往贺州递送者罗，但送得再快也没有燕鸣河现钓的鲜，萧琰立即应下来，又喜道：“我这会钓的肯定是最鲜的。”威州地处北寒，今年春来得早，四月初已破冰，就是前两天的事，她这会去钓鱼算是“早春头钓”。

    不一会秉笔过来了，听了少夫人吩咐立即下去安排。

    萧琰坐榻边翻着《威州志》，一边跟沈清猗说着话。

    不到两盏茶工夫，秉笔入内禀报说，人手已安排好。她便起身与沈清猗行礼道别，一路快步出了知仁苑。

    五名将军府的小厮已经牵马候在前院檐子门，一行人上了马，出了将军府往城门行去。出城后一路快马疾驰，一个时辰后到了城北一百二十里的横马山下。

    这座山脉是从燕周帝国境内起，向东南延伸一千四百多里，斜横隔开了大唐和燕周。是宇文鲜卑宣称的“祖庭”燕然山，被高宗赐名横马山。

    萧琰打马上了横马山，轻轻吟起王维王摩诘那首著名的塞上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里“居延”就是威州，北朝时期是居延军镇，防扼北面的柔然汗国，如今是大唐帝国的威州，成为防扼燕周的铁障。

    秉笔带人先去了燕鸣河上游山涧，萧琰带了一名导路小厮，往山上走，先去了大汉帝国破匈奴勒石以记的燕然坡，然后去了大唐帝国破鲜卑的勒石之地——横马坡。

    勒石碑立在八角石亭中，高八尺的碑刻，碑文正面是四个大字，如刀锋般的锐气，又如山岳般巍巍——

    横刀立马！

    ——这是高宗皇帝亲书。

    ……

    太宗九年，燕周帝国和乌古斯汗国再次合兵进犯大唐，分别从燕周的居延军镇和乌古斯的狼野军镇出兵南下，被唐军大败，占长城以北的狼野军镇，设为镇、靖二州；占燕然山以南的居延军镇的阴山郡，设为关州。此后两国二十年未犯边。仁宗初年，再度踏马南下，兵败。明宗初年，再次犯边，又兵败。

    至高宗六年，两国认为大唐皇帝诛杀太原王氏内部不稳，又欺高宗皇帝年十八难以威服朝野，于是合兵十五万进犯，意图收回三州，却兵败而归，首次统军的河西道兵马总管萧铖和初任燕山道兵马副总管的慕容秋也因此声名鹊起。

    高宗十四年，两国再度踏马南下，计四十万联军，分四路进犯关州、镇州、靖州、幽州。

    高宗皇帝以新任燕山道兵马总管慕容秋、河西道大都督萧铖为东西帅，各统十五万唐军迎敌。大败两国联军。安北都护府由此初立。河西道萧铖打到燕然山下，将燕周军打到了燕然山以北，自此燕周完全失去燕然山以南的居延军镇。大唐帝国东西拓进一千二百里疆域。高宗接到东西路二帅的捷报，分别题了一幅字：“霜河出剑，北原长秋”；“横刀立马，唯我梁公”。萧铖接到高宗赐的四字感慨不已，立即上表请皇帝赐名横马山，高宗允。萧铖便以高宗亲题的“横刀立马”刻石以记，永彰大唐威德。

    燕然山从此成了大唐帝国的横马山。

    萧琰在“横刀立马”的石碑前立了很久，这四个字她看了很久，整个心神都沉浸了进去。

    高宗皇帝不是武道宗师，但这四字却给萧琰一种面对武道至强者的巍巍山岳之感，又浩浩汤汤、横无涯际，相隔两百年多年春秋，仍然透着威武又博大的气息。

    萧琰想到了自己的天地一横，她在高宗皇帝这四个字也看到“一横”的意志，但是又比她的沉厚博大，让她感觉这字这碑这亭这山和山脉下的大地浑然一体。她闭上眼，徐徐吐纳，只觉得内息又浑厚圆融了一分。

    她睁开眼，直立不动。

    只觉这四字又岿然得平静，立于苍穹下，沉默无言，无论岁月沧桑，都平静不变。

    这是一种平静的强大。

    萧琰恍惚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母亲说的“先有后无”，先“我自横”再“一横”？

    她的天地一横是“我自横”，是锤炼自己强横的意志，横立于天地。

    可高宗皇帝的一横已经入无了，无我无自，却无处不有我。

    萧琰解下秋水刀，双手执刀横举于眉，向这四字庄重行了一礼。

    这是真正博大的强者，她由帝皇之强横，入天地之无。

    无念……萧琰默默念着自己的小名，第一次体悟到这两字有深意。难怪自己以前说自己要取个道号长天配秋水，以后秋水长天共一色，母亲淡墨色眸子就看她，说“无念很好”。是，无念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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