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050：惊才绝艳

    晚上, 萧琮很有酸意的说：“十七待姊姊比待哥哥好。”

    沈清猗很有些无语，萧恂之你多大了，还吃这种醋？

    凉凉看他一眼，“阿琰邀你去, 你能去么？”

    萧琮咳了一声，他当然不能去，嫡长子跑去逛父亲妾室的苑子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清宁院那位绝不可能是父亲的妾室，但明面上“商清”是呀。

    “这是态度, 态度问题……”他酸酸道。

    沈清猗懒得理他了。

    没几日, 就是萧琰的文课。萧琮仍然很忙，文课早就由沈清猗全面接手了, 包括时事在内, 只有萧琮休沐日不忙又没有会客的时候，才会临时接过教尺给萧琰说时局。早前萧琮就调笑说：“我现在成代课的了。”沈清猗斜眉, “那你接过去。”萧琮立即摆手。

    这日沈清猗教她史课和计然学。

    至今年七月起，沈清猗教她课已不按单本课材，而是根据横向关联, 串起来讲，这就讲分细的学科又合起来了。沈清猗说：先学细分，再学整合。这就是由细, 再到宏。

    萧琰点头：就是原先脑子是纵向的, 现在脑子要横向, 然后再纵横连起来, 就能纵横捭阖了。

    沈清猗笑道：不错。

    “那姊姊你已经纵横捭阖了呀。”

    纵横捭阖, 天下无敌。

    萧琰嘻嘻。

    沈清猗白她一眼，“说好话也不会降低你要求。”说的是她的计然学。

    萧琰的文理学业均衡，只理科略弱于文科，而文科中计然学又略弱，沈清猗就取笑她：脑子里缺了一根筋，筋通经也。萧琰嘻嘻说：我是此经太强占了彼经的筋。经义学得好，经济却不怎么搅得清楚。

    沈清猗这节就讲计然学，但她从不枯燥讲经济理论，以前是讲“身边的例子”，现在就横向联系史课，将昭宗皇帝的“昭宣变革”引入课中，以为何铸金银币为流通，取代铜钱确立黄金本位，以及农业借贷、税收改革等具体变法，一条条代入到计然学中，然后再让萧琰回忆史实，这些变法结果如何了？带来了什么？实践了什么样的经济道理？又有哪些弊端？又说明了什么经济道理？

    萧琰一边听，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听姊姊讲课就觉得很简单，自己去看又觉得这些道理真绕绕，不亚于《方寸经》呀，茶歇时感叹，“当户部尚书、太府寺卿真难！”

    沈清猗笑她，“你怎么不说当计相难。”

    计相是宰相中主政经济的。

    萧琰立即连连点头，“对，对，计相最难。姊姊不去当计相真是可惜了。”

    沈清猗：……

    白眼一撩，懒得理她了。

    照她这么可惜下去，迟早她能将朝堂上的主官都当一遍。

    三次茶歇时，萧琮顶着一身雪气回来了。

    “咦，阿兄？甘州回纥那位大郎君这么早走了？”萧琰高兴的跑上前行礼，又好奇四哥怎么会客这么早结束。

    “雪天路滑，趁天还昏着没黑，早早回去。”萧琮笑道，“反正也是昏时回去，合礼。”又微挑眉，“他刚来拜访了国公府，雪天还没黑，就又去宁平坊拜访贺州回纥新任族长，说明诚意啊。”

    萧琰立时懂了。

    四个月前她在药房治伤时，沈清猗为转移她身上疼痛，就时常给她说时事，譬如回纥部的纷争。

    因贺州部回纥族长被刺一案，河西三部回纥闹得沸沸扬扬，盖因缉事厅追查三个多月后，发现有线索隐隐指向另两部回纥——甘州回纥和高昌回纥。

    沈清猗说：河西三部回纥中，贺州部势力最雄厚。

    贺州部族长被刺杀后，族内就在选族长上发生分裂。

    沈清猗说：回纥的族长制和汉人不一样，是“选”不是“继”，因为野力部实力强，所以连续四代族长都姓野力，但第五代能不能姓野力，就难说了。

    被刺杀的先族长的嫡长子野力古有能力，但年岁仅二十出头，年纪轻，服不了众，威望和人脉又远不及其父，贺州部还有两大姓，就想趁这大好机会争一争族长之位。

    野力古见势不妙：他父亲一倒，平时能够按下去的矛盾也就冒出头了，族中支持他的人不足一半，还有一部分在左右动摇——他当机立断，派亲信到甘州部和高昌部，希望这两部能支持他，当然野力古也承诺了相当大的好处。

    萧琰当时就疑惑：为什么野力古不寻求咱们萧氏相助呢？

    沈清猗说：兰陵萧氏不会轻易介入这种族内纷争，不然很容易被回纥人猜忌，以为是要趁机侵吞他们。虽说大家都是华夏族了，但同一族内还有斗得你死我活的，更别说族与族之间了。

    萧琰懂了：这就是大矛盾和小矛盾，譬如河西和长安，是四哥说的利益对立，但面对大唐帝国之外的敌人时，他们就是利益统一的铁拳。

    野力古许诺了好处，甘州部和高昌部也动心了。

    然而，就在这时，贺州部中爆出了先族长是甘州部和高昌部联合买刺谋杀的，目的就是造成贺州部分裂，然后趁虚而入，最后合伙侵吞贺州部，实现三部并一部的“大回纥”，而甘州部和高昌部就是想将最强的贺州部踩下去，分别当大族长和副大族长！

    贺州回纥很多人信了。

    因为甘州部和高昌部一向嫉妒他们！

    贺州部有越来越多的族人义愤填膺，野力古也被搅得焦头烂额，因为他为争族长向甘州部、高昌部许好处的事被爆出来了，眼下在族内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不得不躲到外面的别院暂避风头。

    就在这时，缉事厅出来严正辟谣，说：只是有线索显现，但线索也可能是错的，在没有查清真相定案前，一切都是谣言，无根据的揣测！如果被谣言煽动发生寻仇械斗，帝国律法必会严惩不怠！

    河西大都督府也向回纥三部发出通告，支持缉事厅的声明，并希望回纥三部保持清醒克制，努力查清事实，不要让真凶阴谋得逞。

    甘州部族长和高昌部族长带着儿子们跑到贺州部，见面就号啕大哭：这是祸从天上来啊！向佛祖道祖赌咒发誓，这绝不是我们干的！肯定是外人想挑拨，挑拨我们回纥人内乱，对，对，就是天杀的西突厥人，想报复我们回纥人，当年烧了他们祖庭，不能信啊，贺州兄弟……

    这一段萧琰是听四哥说的。那一天休沐日萧琮回来得早，将回纥部才发生的号啕说得相当详细，萧琰听得目瞪口呆，这些爱恨情仇可真是……

    当年西域“六胡”的纠葛真是难以言尽，但回纥王国强盛时捣了西突厥人的祖庭确实让他们记恨了几百年，就如燕周人说唐人占了他们鲜卑人的祖庭燕然山，不也打了几百年？而且还将打下去，韦军主的威胜军每年都会和燕周军摩擦摩擦。

    所以……“真是西突厥人干的？”

    四哥说：缉事厅也证实了，线索的确更指向西突厥人。但究竟真相如何，还要查。

    萧琰：……缉事厅这“线索”是不是放羊啊，哪里有草就往哪里放？

    如果真是西突厥人干的……

    遥跨一个安西都护府，萧琰也是佩服了，这报仇心，得有多强啊。

    燕周人好歹还跟大唐相邻呢。

    高宗之后唐人说的“西突厥人”，那就是指被大唐打到咸海以西的突厥人。

    与河西道，隔着一个广阔的安西都护府！

    后来上文课时她跟姊姊说起，又感叹西突厥人的“报仇心”。

    沈清猗清眸隐幽，似笑非笑的一眼，萧琰一呆，灵光又闪，睁眼道：“所以……不是西突厥人干的？”

    ——她就说嘛，隔着这么大老远的，虽然请东海刺杀人跟距离远近没关系，但花这么大的价钱，请登极境刺客那也是得千万贯起步吧，西突厥人这是金子多得发烧？而且四哥说过回纥人乱不起来，因为最后他们不会让自己乱起来；否则，不是让同为河西少数大族的铁勒人、粟特人拣便宜了？西突厥人花大价钱请了东海刺，那也不是达不到分裂回纥、削弱回纥的报仇目的吗？西突厥人就算还在大西边的草原上游牧，也没这么傻吧？

    沈清猗清幽一笑，让她再多想想。

    萧琰撑着额说牙疼，这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唉。

    沈清猗提点她：西突厥人是不是主凶，这个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主凶对河西最有利？对回纥人最有利？

    萧琰按姊姊的“纵横之法”，横向联系四哥的话，醍醐灌顶：明白了，必须是西突厥人干的，因为这也是回纥三部的意向——如果真是甘州部高昌部联手干的，那对贺州回纥有什么利？不是逼着甘州高昌二部跟贺州部闹爆，然后分裂吗？

    而贺州部在甘州高昌二部“破罐子破摔，反正都被指为买刺杀人了，干脆就联合了”的出击下，加之族内已因选新族长闹得三派对立，很可能就会被甘州高昌二部的联合给打下去。这对争族长的两大姓长老来说也是没利益的。

    所以，不能是甘州高昌二部干的！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给先族长报仇哪有本部族的利益大？

    就算是野力部的人，也未必都想着给先族长报仇。

    毕竟野力部也有诸多分支，先族长一倒，嫡支长子野力古又因“前事”名声已倒，旁支分支若得了贺州部其他两大姓的许诺支持，没准就会踢倒嫡支，合起来瓜分掉嫡支的资源，然后再选出一支为嫡。这样先族长一死，野力姓内利益反而均分了，唯一被损也就是野力姓嫡支了。

    萧琰当时还想着野力古怎么办。

    结果下次药房治伤时，萧琰就听沈清猗说了野力古的“果断”——头上缠了孝巾先后跑两大姓的长老面前大哭，说不杀西突厥人为父报仇，他就枉为人子！当场割指，立誓。

    两长老均抱着他大哭，直说好孩子！刺指立誓，与西突厥人永为仇雠。

    萧琰：……

    都是戏精。

    沈清猗说：共立誓词后，贺州部同仇敌忾。两大姓中的乌狄长老当选为族长，另一大姓也被选为大执事长老。而野力古被新族长和新大长老称赞“虽年岁尚轻，然沉稳可当”，当选为二执事长老，继承了先族长的人脉，也坐稳了野力姓的嫡支。野力姓的蠢蠢欲动被压下去，嫡支分支又和谐融融了。贺州部也和谐融融了，全族立誓——与西突厥人永为仇雠。

    萧琰：……

    都是人才。

    过不多久，又有新发展。

    甘州部和高昌部听说贺州“明辨是非”，大是欣慰，两族长又带着儿子们跑过来，和新族长抱头大哭，说要与西突厥人誓不两立。于是三部族长共饮大醉，和乐融融了。

    萧琰：……

    惊才绝艳啊。

    “……比戏本子还精彩。”

    沈清猗眸色清淡，又隐冷冽，“世间戏不就从世间来的？”

    世间的阴谋诡谲、爱恨情仇，精彩远胜戏本子。

    萧琰微微摇头，伸手握住治伤时搁在枕边的秋水刀，说道：“我心如横刀，自横。”

    一横，就是笔直的一。

    她不走弯绕。

    “直线，是最短的距离。”

    也是距离大道最近的路。

    ……

    沈清猗微笑说道：“想来四郎下一个休沐日，就会见到高昌部族长的大郎君了。”

    萧琮呵呵点头。

    虽说回纥三部“和乐融融”了，但先族长的事还是一根刺，没那么容易拔除。甘州、高昌二部被顶了一次黑锅，虽被摘下了，脑门上还是沾了黑的，没那么容易洗白。

    “如果十天后见到了高昌部族长大郎君，说明甘州高昌二部，的确有‘大回纥’的想法。”萧琮缓缓说道。

    萧琰点头，说懂了。

    所以甘州高昌二部才会急着和贺州部消弭芥蒂，而先到国公府走一遭，既是表达对河西大都督的尊敬，也是因“大回纥”这个谋划在之前的爆谣中被挑破，二部就不能闷着干了，派族长的长子拜见国公府，就是不正式的明示这个意向。这种明示正经了也不行，因为本来就是族内事务啊。

    “那大回纥对河西有利吗？”萧琰疑惑道。

    萧琮沉吟，徐徐说道：“父亲说，回纥人分化，是他们内部的问题，不过，当年也有我们萧氏的推动，毕竟河西初立，一个少数族太大，对河西安定也不利。但现在，情势可能，会有变化。

    “父亲说：观望。”

    萧氏表达的态度是：这是你们回纥内部的事务，我们不插手。

    “三部各有利益，要揉和成大回纥，原就矛盾重重，尤其贺州部反对之声多，因为揉和后，最富的贺州回纥并不会得到太多好处，反而因为‘大一家’了，要匀出些利益去。

    “现在先族长被刺，贺州部岂会没有猜疑？因为先族长就是明确反对合并的。如今甘州高昌二部要消除猜忌隔阂，说服贺州部，不是容易的事。

    “加之还有野力古这个搅腾的，比起西突厥人，估计他心中更相信杀死他父亲的真凶，就是甘州高昌二部。”

    萧琰听四哥说完，表示受教了。

    父亲说观望的意思，就是让回纥人自己扯。

    但父亲说，“现在情势可能会有变化”，所以观望的意思是：出现“大回纥”对河西也可能有利——这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情势会发生变化？

    萧琰觉得才解决了一个疑惑，又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

    萧琮笑问课上到哪了。

    萧琰说：姊姊用昭宣变法讲计然学。

    “咦，这可是大课程，涉及的方面可是多了。”

    萧琮呵呵笑语道：“阿琰你若是将昭宣变法吃透了，对计然学的基本理论，也能一通百通了。”

    萧琰变色：这才基本理论一通百通，那还有不基本的呢？

    萧琮哈哈大笑。

    沈清猗斜眉看她，“这跟你修习横刀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刀招是基础的，变化是在基础上，一通百通。”

    “哎呀，姊姊若习刀，也是高手。”

    “一会儿你是不是又要说：可惜姊姊不习武，不然也是个宗师了。”

    萧琰表示自己正想这么说，其实她真这么觉得，可惜姊姊没有习武根骨。

    萧琮禁不住乐。

    ……

    夫妻俩难得坐一起给萧琰上课，便互相拆解“昭宣变法”的各项改革，以工商、财计、税赋为核心内容，几乎涵盖了各方面。

    夫妻俩在大方向上的看法一致，但对变法的个别条令却有不同看法，互相辩驳论证，让萧琰听得兴趣盎然，明白了昭宗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商业变革。

    昭宗皇帝是大唐帝国第十三任皇帝，也是第四位女皇帝，在位三十八年，商业达到空前繁荣，财政和税收也一改弊病，现今大唐帝国的平民福利体系也是昭宣变法时创建，平民生存状况得到极大改善，史称“昭宣之治”……沈清猗说昭宗时代是黎民百姓得利最多的时候，萧琮对此赞同，也同样推崇，夫妻俩均将昭宗仅列于高宗、世宗之后。

    巧合的是，这三位都是女皇帝。

    萧琰说这很有趣。

    萧琮说巧合中有必然：咱们萧氏一位先祖说过，成为男帝，只要有嫡长子的血统就占了大半优势；成为女帝，只有血统却是不够的，必定是出类拔萃的第一。

    包括明宗皇帝在内的大唐四位女皇帝比男皇帝更出彩，在世家眼中，这是有必然原因的。

    “以后咱们大唐一定还会出现惊才绝艳的女皇帝。”萧琰说道。

    然后嗯嗯点头，“就像我这样惊才绝艳。”

    两侍女：……十七郎君一贯的可爱自夸。

    萧琮：……我家阿琰果然自信非凡。

    沈清猗：……好想将《计然学》扔她头上。

    数年以后萧琰回想这一幕时，十分后悔：那句话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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