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土客之争(二)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卓牧闲字数:4018更新时间:24/08/20 20:26:08
    陈虎只报价不卖枪,曹澍钟就算有银子也得等韩秀峰从江北回来。就在他召集重庆知府、江北厅同知、巴县知县等官员安排防范贵州贼匪时,回乡之后一直深居简出的段大章竟跟磁器口孙家的孙五爷一起进了城,下榻在东川书院,广发请帖邀请地方官员、本地士绅和八省商人共商宾兴事宜。

    韩秀峰则同王在兴一起去了趟十八梯,帮柱子和幺妹儿以及古榫、郑元宝探望家人,把帮着捎的银子发给各家,在棺材铺吃完晚饭才在一帮做死人买卖的叔伯婶娘们依依不舍地相送下,回到了位于湖广会馆后头的新家。

    二哥回了走马,二嫂和前来帮忙的三嫂两个妇道人家在家不方便。所以关婶和王在山的老伴儿张氏过来一起帮着烧饭,陈虎等人已酒足饭饱,正坐在正厅里跟重庆镇左营千总何勇、关班头等人喝茶聊天。

    见韩秀峰和王在山回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让坐。

    “坐坐坐,接着聊,今天都有些啥稀罕事?”韩秀峰坐下笑问道。

    “禀四爷,今儿早上你刚走不大会,曹大人就跟两位伍老爷来看枪,我拆了一箱拿出几杆让他们瞧了瞧,看样子他们真有心买,两位伍老爷甚至打算出一万两。”

    意料之中的事,韩秀峰微微点点头,又问道:“杜三和长生呢,他俩今儿个有没有来?”

    不等陈虎开口,何勇就放下茶杯道:“他俩在当铺,中午还喊我去吃过酒,说啥子来这儿不方便,要是有啥事让你差人去当铺传话。”

    “他们来这儿确实不方便,”韩秀峰抬头看看依然觉得陌生的新家,轻叹道:“这宅子是挺好的,可就是离道署、府衙、县衙和湖广会馆太近了。以前觉得越热闹的地方越好,现在想想真不如住乡下清静,难怪段大人不愿意住城里。”

    关班头突然觉得段吉庆似乎好心办错事了,喃喃地说:“仔细想想还真是,这地方适合做买卖的商人住,像四娃子你这样的住这儿真不大合适!”

    ”先住着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对对对,这天气越来越热,等到了夏天城里热得人没法儿呆,哪有走马乡下凉快。”道署兵房经承周柄松笑道。

    何勇顾不上拉家常,急切地说:“四爷,今天早上刚收到消息,桐梓的贼匪越闹越凶,都已经杀到綦江了。听说皇上前些日子刚下旨申斥过贵州巡抚蒋霨远和贵州提督赵万春,说蒋霨远带兵出省驻守扎佐,赵万春驰赴遵义,剿办均未得手,以致余匪窜进四川境者尚复不少。将蒋霨远革职留任,赵万春革职留军营以观后效,命我们四川提督万福率兵去贵州平乱,所有贵州官兵统归万福统带!”

    “贼匪杀到綦江了?”韩秀峰大吃一惊。

    “刚听说时我吓一跳,后来找刚从綦江回来的人打探了一番,才晓得是小股贼匪,才晓得那些贼匪只是袭扰了綦江紧挨着桐梓的两个镇。”

    “难怪伍家兄弟这么着急,原来贼匪真杀到他家门口了。”韩秀峰想想又问道:“朝廷命万福率兵去贵州平乱,可提标现而今有兵吗?”

    “年前已经抽调去不少,提标那几个营早被抽空了,镇标一样没几个兵,只能临时招募。制台衙门和提台衙门的公文刚到,命我们重庆镇左、中、右三营出六百兵。”

    “何叔,您不用去吧。”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就算想去镇台也不会让。”

    “这就好。”

    提到贵州的匪患,这些天忙着转运军械粮饷的周炳松忍不住问:“四娃子,贼匪都袭扰綦江了,段大人究竟咋想的,正是他老人家主持防堵大计的时候,可他老人家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广发请帖,遍邀请士绅和八省商人共商宾兴!”

    “周叔,宾兴是做什么的?”陈虎忍不住问。

    “宾兴……宾兴就是请衙门的老爷和士绅们吃酒,商议咋资助本地的读书人去考取功名。”

    见周炳松解释不清楚,韩秀峰微笑着补充道:“今年是乡试之年,估摸着再过个把月朝廷就会简选今年四川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而考场远在成都的贡院,各地尤其偏远地区的寒门学子往往窘于盘缠,所以每逢乡试之年,无论正科、恩科的文生,每名都资助路费六千文钱。

    府试和会试一样有资助,相比资助路费钱,参加府试的寒门学子更需要资助试卷费,因为所以的试卷都是要学子们花钱的,这也是宾兴名目中最繁杂的一项,大概有卷价、卷结、卷赀、义卷、卷绩、卷金和元卷等名目,有些州县甚至设有卷局或义卷局。”

    这些陈虎真是头一次听说,禁不住问:“会试呢?”

    “要是赴京城会试,那资助的将会更多,以前是三万钱,现在好像增加到了六万钱。”

    “我们泰州有没有宾兴?”

    “你们老家好像没有,据我所知好像也就我们四川有这传统。”

    王在山也算半个读书人,想到四川科举虽考不过江浙,但总算有一项比江浙强,不无得意地补充道:“这可是一件大事,不但各大小书院要出资,地方官员要捐资,士绅和八省商人要捐助,荣昌等县甚至每到乡试之年就加税,专门用于文武宾兴。”

    “武生应试也资助?”

    “有,只是没文生那么多。”

    “四爷,那您要不要捐?”葛二小忍不住问。

    “当然要,而且还不能捐太少。”韩秀峰很清楚段大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召集本地士绅和八省客商共襄宾兴盛举,其实是为了调解土客之争。再想到本地士绅对八省客商最大的意见并非因为钱被人家赚走了,而是府试学额、乡试中额甚至会试中额被八省客商给占了,不禁叹道:“伍家兄弟要是参加宾兴会一定会很尴尬,估摸着咱们带回来的这些枪最后得由他们出钱买,而不是只出一万两。”

    “四娃子,你是说……”

    “他家‘兄弟三进士’是很荣耀,甚至能千古流芳,但他们府试时占的可是綦江的学额,乡试时占的是我们重庆府各州县的中额,会试时占的是我们四川的中额。他们兄弟风光了,别人就得落第,本地士绅对他们有意见也在情理之中。”

    看着周柄松和王在山等人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朝廷前年恩准各地捐广增额,我四川士绅足足捐了一百九十余万两,拢共就增加了十九个乡试中额,并且这十几个中额只是今年乡试的,再过三年想跟今年乡试一样又得重新捐。所以他们不能光占便宜不吃亏,得做点啥让本地士绅消消气。”

    “可他们愿意出钱吗?”

    “今时不同往日,现而今天下不太平,贼匪都已经杀到了家门口,綦江危在旦夕,连巴县都岌岌可危,他们心里应该很清楚不能再跟之前那样斗下去,得跟本地士绅齐心协力。”韩秀峰顿了顿,又笑道:“江宗海才来巴县多久,居然被推选为湖广客长,可见段大人早想化解土客之争,不然绝不会支持江宗海做湖广客长。”

    “这一说我想起来,江宗海就是因为曾给段大人做过幕友,才被那些湖广商人推选为客长的!”

    “所以说这次宾兴一定很有意思,王叔,我岳父在走马乡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明儿个拿着他的请帖去赴宴。”

    王在山很想去,可想到能参加宾兴盛会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忍不住问:“我去合适吗?”

    “我说合适就合适,带着耳朵去就行了,又不用您说话。”

    “你不去?”

    “我正在守孝服丧,这种事还是少掺和的好。”

    “行,我去,我去帮你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段大章正在东川书院给龚瑛、伍家兄弟和崔焕章、杨吏清、江宗海、关允中等士绅商贾念韩秀峰下午给的那封关于广东土客械斗的信。

    “打杀广府人最得力的当属武举客绅马从龙,他请得两广总督叶名琛准许,以率客勇清剿洪兵余孽为名,诬蔑土人为匪党,肆行杀戮,使得这股报复土人的仇杀之风蔓延至广东多个县!”

    “赤溪一带,客人与土人向来相处和睦,客民获悉械斗不可避免,为了维持局面与土民士绅在庙内歃血会盟,双方立下毒誓:谁先开启战端,谁便遭灭族天谴!然再毒的誓也挡不住大势,仅一月后,广府土人在赤溪一个叫火烧寮的地方先动手,杀死一名客人。战端开启,遂不可收拾。赤溪三面环海,北面又是广府人聚集之地,客人无路可逃,只能应战……”

    段大章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龚瑛等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等段大章念完,孙五爷放下茶杯,环视着众人故作轻松地说:“诸位,我孙五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想求个善终,可不想跟广府的那些士绅一样死于土客械斗,更不想我孙家的子孙‘弃笔从戎’,跟诸位刀枪相向。”

    见老东家阴沉着脸,江宗海急忙起身道:“五爷您这是说哪里话,这儿是重庆府治下的巴县,不是广东,那样的事绝不会在我巴县重演!”

    “不会?”孙五爷啥话都敢说,啥玩笑都敢开的名声在外,没段大章那么多顾忌,紧盯着江宗海问:“小老弟,你湖广会馆门口就是码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作看不见?茶帮和川帮都已经闹成啥样?”

    “五爷,晚生……”

    “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朽没责怪你的意思,至于你们招募的那些茶勇,老朽也觉得没啥不妥。要不是那些茶勇帮同官军弹压,那些源源不断涌入的纤夫和湖广流民因为活不下去早扯旗造反了。”

    孙五爷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老朽想说的是,广东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而我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形势又岌岌可危,堪称一点就着,我等不能不加以防范!要是让居心叵测之徒或贼匪的奸细挑拨离间,引发土客械斗,一旦像广东那样刀枪相向只会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那些贼匪!”

    “五爷所言极是。”伍濬祥深以为然。

    伍奎祥更是凝重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等不但得引以为戒,还得陈请道署、府衙加以防范。谁若敢妖言惑众,谁若敢挑拨离间,必须从严法办!”

    “伍老弟,你这是治标不治本啊。”段大章再次接过话茬,直言不讳地说:“本地士绅与八省客商因为学额、中额起隙已久,别人你们伍家三兄弟借籍应试,占了我重庆府的学额和我四川的中额,却不把自个儿当重庆府人,你说本地士绅心里能没怨言?”

    “段大人,奎祥惭愧。”伍奎祥尴尬到极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事不能全怨你,我的同窗好友黄永洸也一样,当务之急是做点什么略作弥补。”段大章不想跟他们绕圈子,环视着众人开门见山地说:“要是诸位愿意给我段大章面子,那就在明天的宾兴会上多捐点。再就是我朝承平已久,绿营不堪大用,想防堵住贵州的贼匪只能招募青壮办团练,而办团练不能没有粮饷,诸位能者多劳也应该多捐点。”

    “大人说得是,我等……我等……”

    “别着急,何况这也不只是诸位的事,”段大章看向龚瑛等本地士绅,意味深长地说:“龚老弟,正如老五刚才所说,要不是保甲局招募的那些茶勇帮同官军弹压,用不着等到长毛和贵州的贼匪杀过来,我巴县就会先乱起来。所以老夫以为值此多事之秋,有钱的要出钱,有力的一样要出力!”

    “段大人所言极是。”

    “别极是了,当务之急是劝劝那些学子以举业为重,别再人云亦云跟着闹腾。崔老弟,杨老弟,明年便是会试之年,也该收收心早做些准备。你们寒窗苦读为的是啥,不就是图个金榜题名吗?”

    广东土客械斗的消息听得崔焕章和杨吏清心惊胆战,哪会再有跟八省客商再争权夺利之心,段大章这么一说,二人急忙起身道:“大人说得是,晚生回去之后便闭门苦读。”

    “再急也不急这一两天,明日宾兴可少不了你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