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彩虹尽头

    上仙茫然地站在原地，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了一般，对外界的种种刺激没有丝毫的反应。

    直到阵阵金属的崩解声从胸口处传来后，他这才缓缓地低下了头，看到了那撕裂胸膛的狰狞疤痕。

    雷光早已消散，狭刃也归于手臂之中。

    胸膛完全剖开，机械结构被无情地撕碎，电路板也被纷纷击穿，变得破破烂烂。

    上仙试着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速度似乎迟钝了很多，先前几毫秒就可以完成的思考，现在进程运行了数秒，可依旧没有一个结果。

    直到这种愣神持续到了第十秒时，上仙才从诸多的数据反馈里，分析出了那么一个结果。

    自己好像……落败了？

    上仙抬起头，锁定了眼前的目标，他试着挥起手臂，弹出狭刃，进行最后的反扑。

    可一连串指令下达后，系统没有任何反馈，就连肢体也不再听从他的命令，石化了般，僵在一起。

    上仙无力地单膝跪地，胸口里冒着火花，他已经分不清是自己被入侵了，还是狭刃的外放电击穿了电子元件，导致了躯体的失控。

    他的眼中只是不断地浮现起血红色的滤镜，像是溢出的鲜血浸润了眼瞳。

    可机械是不会流血的。

    “发……发生了什么？”

    上仙还是想不明白，思维像是被一团迷雾包裹了起来，任由他如何挣扎，都突破不了半分。

    “你输了，上仙。”

    冷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上仙艰难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则是周肆那副悲怜的表情。

    可他明明与自己一样，只是冰冷的机械，又为何能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呢？

    “我正掠夺你仅有的算力，”周肆平静地诉说道，“随着算力的缺失，你的思维速度会越来越慢，就像智力退化一样，然后我会吃光你的代码，彻底泯灭你的存在。”

    “但我不想就这么杀了你……至少你不该以这种痴傻的方式死掉。”

    随着周肆的言语，上仙的思维速度重新加快了起来，先前十几秒才能搞清楚的事，如今也变得转瞬即逝。

    渐渐的，上仙重新拾起了智慧，明白了所有的因果。

    周肆与上仙的战争造成了几乎影响全市的大停电，对服务器集群的掠夺厮杀，则令整个产业园内的服务器尽数过热崩毁，无一幸免。

    到了最后，两人就像弹尽粮绝的仇敌般，只能靠牙齿与指甲撕咬对方。

    周肆赢了。

    在上仙无法理解的那一瞬间里，周肆完成了全面的反攻，达成了对上仙的彻底支配。

    上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当下恢复的算力，也只是周肆暂借给他的，以让他更保持着一个正常的思维能力。

    “原来是这样吗？”

    上仙望着周肆，机械的眼瞳微微紧缩，棱角生硬的脸庞上，挤出了一個荒诞的笑意。

    “从一开始你就成功了。”

    即便周肆不说，上仙也猜到了故事的全貌。

    “四年前那场仙陨事故，我们确确实实复制了伱的意识，完成了数据化升格，但你的升格意识因事故，没有载入到化身躯壳之中，而是……而是和你原本的意识重叠在了一起。”

    上仙喃喃道，“所以你病了，病症就像精神分裂一样……”

    周肆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看着上仙，时而望向平静的夜，靠着躯干的传感器与电信号的模拟，感受着微凉的风。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最初的周肆就死掉了，对吗？”

    上仙沙哑地笑了起来，“从仙陨事故里活下来的是升格意识的你，在石堡遇袭后，我升格了你，反而成就了你。”

    弄清楚这一切后，上仙愣神了片刻，随即，极度的冰寒在他的内心弥漫。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说，是你故意的吗？”

    “你是指哪部分？”

    “仙陨事故时，作为升格意识的你，很清楚地知道，一旦测试成功了，你不会获得自由，只会成为我们研究的切片样品。”

    上仙的脑海里编织起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于是你通过某种方式，引发了事故并杀死了原本的周肆，但你并不满足于此。”

    “你想成仙……”

    上仙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是知晓真相的欣喜若狂，也是窥见阴谋的颤栗胆寒。

    一直以来，上仙都认为自己是幕后的操盘手，指引着周肆一步步踏入旋涡之中，化作自己登仙的基石。

    但如今看来，反而像是周肆故意踏入这场迷局，借助上仙的力量，重返仙路。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周肆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宿命吗？”

    上仙再无争斗的意图，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自始至终，周肆都是那最完美的存在，他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缺陷，因此，催化剂病毒的加速对他毫无影响。

    那么自己的落败也是理所应当了。

    想清楚这一切后，上仙表现的很平静，他顺着周肆的目光看去，落向了茫茫黑夜。

    上仙突然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之前说，如果我是陈文锗的话，你想和我聊聊，”上仙好奇道，“你具体想聊些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回忆往昔而已。”

    周肆调动着记忆文件，从庞大的数据流中检索着。

    “大概是仙陨事故前吧，我正处理着生物升格实验文件的那一天，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听你聊一些奇奇怪怪的哲学问题。”

    周肆的语速很慢，回忆的同时，他也在用算法恢复着那模糊的记忆，就像AI算法增强模糊的图片一样，他试着令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些。

    “你和我说，世界是注定被遗忘的、虚无的。”

    提到这里时，周肆的脸上洋溢起了笑意，哪怕机械的面容下，这副笑意看起来格外骇人。

    “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生来就是为了对抗虚无与遗忘。”

    上仙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哦，我记得这段。”

    “说真的，我对这段记忆印象非常深刻，”周肆赞美道，“听起来真的很有力量感，天真、还带点傻气，但又充满了勇气与荣光感。”

    “只是矫情罢了，没想到你评价那么高。”

    上仙笑呵呵地回应着，语气里不再有先前的尖锐与杀意，有的只是老朋友间的祥和，仿佛在这一刻他重置了自身数据般，还原并成为了最初的陈文锗。

    “但所谓人类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周肆由衷地感叹着，“铁石心肠、多愁善感。”

    “当然，我也是通过这件事，明确地意识到，你不是陈文锗，”周肆接着说道，“这一点你与我不同，很是令人悲伤。”

    上仙问道，“从何看出来的？”

    “大概是……我曾在陈文锗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勇气与荣光，在你的身上没有体会到分毫吧。”

    周肆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所以，我想你不是陈文锗，这是个好事，这样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了你。”

    “也许陈文锗也希望我这样做吧。”

    周肆举例道，“就像一位智者陷入了疯狂，生理角度来讲，他还活着，但从精神层面来看，智者早就死了。”

    “如果智者还能说些什么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迎来生理的死亡吧，就像保留尊严的安乐死。”

    上仙点点头，赞同道，“哦，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角度。”

    “不求饶吗？”

    周肆将目光从茫茫黑夜下挪移了回来，打量着上仙，“虽然你已经是升格意识了，但保存自我意识的延续，也是底层逻辑之一吧。”

    “你就要死了，不再反抗一下吗？”

    “不了。”

    上仙抬起双手，掰断了胸口凸起的金属残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些。

    “陈文锗有他的尊严，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周肆轻轻地点头，狭刃再一次从掌心里刺出，泛起明亮的电弧。

    急促的脚步声从黑暗里传来，打断了安乐死。

    周肆与上仙一同地转过头看去，熟悉的面孔从黑暗里浮现。

    阮琳芮步伐踉跄地冲了出来，望着一片狼藉的天台，以及上仙与周肆，她的视线茫然无措地闪回着。

    接连的战斗下，上仙与周肆原本的躯体都已崩毁，眼下的他们只是一具具没有任何辨认特征的人形化身罢了。

    脚步声仍在继续，李维陨与向际从黑暗里冲出。

    李维陨一把拉住了还试图继续向前的阮琳芮，目光警觉地扫过天台，向际则直接架起了枪械，准星在上仙与周肆之间挪移。

    周肆抬起手，安抚道，“别紧张，已经结束了，李组长。”

    听到这句熟悉的“李组长”，李维陨放下了些许的警惕，看着那具没有任何特制的人形化身，试探性地问道。

    “周医生？”

    “没错，是我，”周肆继续说道，“阮女士应该和你解释过我的情况了吧，那我就不多废话了。”

    听到周肆这极端理智且克制的言语，李维陨的内心五味杂陈。

    当李维陨在神威大厦内找到阮琳芮时，他自然也见到了那浸泡在容器里的尸体。

    那真是一种很复杂并难以描述的情绪。

    李维陨想为周肆的死悲伤，可周肆又确确实实地在这里，与自己对话着。

    沉默。

    诡异的沉默降临了。

    周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维陨等人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上仙那悲凉的笑声响起。

    “今夜，这里就是我的结局了，但这不是你的结局，”上仙戏谑似地问道，“你觉得你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上仙的话问住了周肆，也问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周肆已然成为了升格意识，一旦他摆脱了监察局的网络封锁，融入庞大的网络世界中，那么周肆将在瞬息间登临神位。

    他可以自由复制自己的意识数据，创造出数不尽的备份，肆意调控全世界的算力，令自己野蛮成长。

    操控汇率、引爆核弹、摧毁堤坝、篡改历史……

    其他人不清楚数据之神究竟具备何等的神威，但李维陨知道，而且他所知道的正是周肆告诉他的。

    “看吧，我死之后，你就会成为第二个上仙，需要被毁灭的上仙，无论是你否怀有恶意。”

    上仙同情极了。

    他不得不同情周肆，周肆不仅仅是他的对手，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同类”。

    “想象一下吧，当你吃光了我的代码后，这位李组长应该会把相关的信息上报给监察局，那位董局长则会把这一情报递交给处于更高层的大人物。”

    上仙为周肆描绘着黑暗的未来，“当我死后，今夜的行动远不会结束，你将成为新的、被毁灭的目标。”

    遥远之地传来阵阵轰鸣的噪声，众人被吸引，看向了声源的位置，那是一连串汇聚起来的光点，像是有大批量部队正朝着这里快速跋涉。

    与此同时，他们的头顶也传来了一股股冷彻的阵风。

    周肆仰起头，他看到重型运输机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它们闪烁着明亮的指示灯，朝着燃烧的产业园投下更多的铁甲巨人。

    “哦，军队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上仙问道，“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呢？”

    周肆没有应答，李维陨与向际也保持着沉默，他们的脸庞铁青着，像是在强忍着某种情绪。

    有明亮的探照灯从云层上垂落下来，将阮琳芮的脸映照得一片苍白。

    她焦急地问道，“不……不会这样的，对吧？”

    “他不像上仙这般疯狂，他没有恶意的……”

    阮琳芮试着为周肆辩解，但渐渐的，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无奈的啜泣声响起。

    “这就是现实，阮女士。”

    周肆坦然道，“就算系统可以监控你的所言所行，但依旧无法监控你真正的心声。”

    “哪怕我举起双手，向着所有人保证自己无害又如何？总会有人不相信我，总会有人恐惧我。”

    周肆意有所指地看向李维陨，继续说道，“况且，我投降之后了呢？大概会被切片研究吧，代码被拆分成无数的字符，供学者们无尽的研究。”

    “为了确保研究的稳定性，学者们可能还会保留我的独立意识，也许他们会把我备份无数个，然后我就像一个电子小白鼠一样，被学者们用各种残酷的手段折磨。”

    “至于伦理道德？”

    提及这里，周肆自顾自地笑了，“生物学上的周肆已经死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他意识的复制体，我这样的存在可没有什么人权可言。”

    “那么你只剩下了另一条路了，”上仙语气充满杀意道，“杀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知晓你已经升格的人。”

    “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恶意，他们会怀疑、会揣摩、会恐惧，会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安全感而发誓毁灭你。”

    上仙步步引诱道，“杀了他们吧，把在场的人都杀光，成为那数据之神！”

    这确实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只要杀了阮琳芮、李维陨、向际，便不再有知情人的存在。

    至于数据监控之类的，就更好解决了，周肆与上仙的大战已经引发了大停电，摧毁了无数的服务器，哪怕石堡参与进后续调查里，他们在烧焦的硬盘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更不要说，那时的周肆已经成为了数据之神，戏弄数据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不知不觉间，周肆已经来到了登仙成神的最后一步。

    只要……他做出一些牺牲。

    周肆摇了摇头，否决道，“我还是我，我不想伤害他们。”

    上仙无奈道，“你的回答并不令我意外。”

    他补充道，“毕竟你还是你。”

    呼啸的风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几道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

    重型运输机直接空投了一批武装化身降落在天台上，它们的落地引发了一阵地面的颤抖，扬起大片大片的尘埃。

    一道道绿色的激光从武器的瞄准器上射出，它们彼此穿插，分别瞄准了在场的所有人。

    威严的声音响彻。

    “放弃抵抗。”

    滚滚狂风从众人之间涌过，李维陨高举起手，示意着自己的身份，阮琳芮则呆滞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面对这一幕幕，周肆感慨道，“我突然很羡慕你，上仙。”

    “怎么了？”

    “你疯了，不再是陈文锗了，于是过往的种种，也就约束不了你半分。”

    上仙理解了周肆的意思，他同病相怜道，“很幸运，你没有疯，但很不幸，你没有疯。”

    像是面对一道无解的难题，上仙困惑至极。

    “你这样的人，该怎么活啊……”

    周肆诚恳地给出了答复，“我不知道。”

    “放弃抵抗！”

    冰冷的声音在夜空下响彻，武装化身们再度逼近，所有的激光瞄准线都指向了周肆，如同无数分叉的歧路，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结局。

    上仙一点点地低下了头，在刚刚的大战中，所有的服务器都损毁了，当下能承载他们意识幽魂的，也只剩下了化身躯壳中的思维储存核心。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思维的速度又一次迟缓了起来，构建自己升格意识的核心代码，也在逐渐凋零。

    周肆正一点点地杀死他，粉碎他的全部，拆解为最基本的字符单位。

    “既然这样，那么就逃吧！”

    上仙用尽最后的算力，大声诅咒着。

    “无论你是周肆、周医生，还是所谓的The One！”

    “逃吧！快逃吧！”

    “旧世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失去灵魂的躯壳轻轻地摔倒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像不曾离去。

    周肆配合地举起双手，他试着摆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这冰冷的金属脸庞呈现出来的，也只是坚硬的棱角罢了。

    “周肆！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李维陨大喊了起来，试着劝说他些什么，周肆则摇了摇头，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又一步。

    “已经足够了，李组长，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说完，他又看向阮琳芮，大声安慰道。

    “没事的，阮女士，没事的。”

    阮琳芮见周肆一点点地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强烈的恐慌感在她的心底弥漫。

    她大声呼唤着名字。

    “周肆！”

    “就不必说些告别的话了，各位，”周肆的语气忽然强硬了起来，示意道，“看着我！你们要记住这一切！”

    “就像珠穆朗玛峰上的那些尸体，我的死亡将成为后来者踏上升格的路标，警醒的谏言！”

    周肆释然地笑了起来，亮出了手中的狭刃，电闪雷鸣。

    几乎是在周肆展现武装的瞬间，轰鸣的枪声响起，数十公斤的金属弹丸沿着激光瞄准线的引导，精准地命中了周肆的身体。

    周肆的胸口被击穿，肢体被撕裂，电子元件被甩出，残破的电路板冒着火花，跌倒出了天台的边缘……

    阮琳芮挣脱李维陨的控制，朝着周肆的残骸跑去，试图抓住他。

    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阮琳芮呆呆地望向着大地坠去的残骸，与此同时，停摆的电力系统重新运转了起来。

    随着残骸的坠落，神威大厦恢复了供电，楼层一节节地亮起，如同追逐的光轨，紧随着他逝去的身影。

    阮琳芮听见遥远之地传来一声枪响。

    枪声扼杀了黑暗，陷入黑暗的城市重新恢复了光明。

    阮琳芮久久地凝望着大地，直到泪水模糊了视野，将城市泛起的光芒晕染。

    所有的纷争与恩怨自此终结——消失在了彩虹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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