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仗剑屠猪狗（一）

    “微臣代明月姑娘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君羡长揖到底，向玉阶之上，已渐渐离去的皇帝背影，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道。

    李君羡的内心，此时已如江河翻涌，感慨万千……

    两天前的晚上，他带着明月的尸身从醴泉坊的徐府回来，将明月的尸身安放于自家内院。

    他仔细验看了明月周身，发觉浑身上下没有半分伤口，亦没有半点搏斗与厮打的痕迹，只是腹中鼓水、浑身浮肿，初步断定，明月应是不慎溺水而亡。

    以李君羡当时的推测，明月身为他李府的管家，应该没有人敢与她为难，她不慎落入渭水河中，尸体又是在灞林原下方被发现，极有可能就是她外出游玩灞林原时，失足滑入了渭水河中……

    次日晨起，他叫来家中几位老仆询问，老仆们见明月突然溺亡，又惊又恐，各有说辞，到最后，一致认为，将军所言没错，定是明月姑娘想要去灞林原秋游，连番下雨之后，途中道路湿滑，明管家一个不小心掉入水中，无人施救，是以便溺亡于渭河之中。

    李君羡不禁仰天长叹，既哀叹佳人命短，又哀叹上苍不公，然事已至此，伤心叹息也是徒劳。人死不能复生，为今之计亦只有将她好生安葬。君羡于是命府中下人们尽皆出动，去长安城有名的青龙寺与止渊观将和尚道士们尽数请来，他要为明月大做法事，又命人置办棺木、布置灵堂、采买丧服、雇请乐人……总而言之，在君羡的吩咐中，明月的丧事规模要办得如同李府之主妇一般。

    君羡伤痛之余，原打算在明月的灵位牌上写上“亡妻明月之灵位”字样，然随后一想，此事并未征得明月本人同意，他怎可擅自做主？于是君羡大笔一挥，便写上了“挚友明月之灵位”。

    之前，君羡与明月吃饭闲聊时，曾听明月说起，她在世间还有亲人，就是她的生父与弟弟，这么多年虽然从未曾联系，但是他们应当都还活着。然君羡每每一想到这位父亲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入妓院，心中就会升起一股冲天之怒意。

    这世上有哪一个做父亲的，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青楼为妓？这岂不是禽兽不如！

    在李君羡的心中，明月在这个世上早已没了亲人，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徐恪。

    听明月好几次说起，她已将徐恪当作自己的义兄，在她心里已将徐恪当作“亲哥哥”一般。

    事实上，论年岁，徐恪今年才二十一，比之明月，也只能算是“义弟”而已。

    一想到明月的这位“义兄”，自己的这位贤弟，君羡心中顿感愧疚自责不已。

    贤弟，愚兄未能照顾好明月，愚兄对不起你！

    可是如今的徐恪，正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城内，不知要面对多少烦难凶险之事，明月的这一场葬礼，他是无论如何也来不了的。

    如此一想，君羡就更要为明月好好守灵了，非但是为自己，也为徐恪。

    就这样，八月初九，君羡为明月守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灵，到了八月初十寅时，正逢早朝，他不得不去，于是换了身官服赶往大明宫。

    就在他急等着早朝结束好回府为明月守灵时，侍御史严宽竟忽然出列，当殿弹劾自己“违礼狂悖”之罪，他随即据理力争，然而，皇帝显然并不打算站在他这一边。

    他预感情势不妙，正准备领受天子责罚时，万万没有想到，关键时刻魏王竟然挺身而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番妙语连珠，非但说得那严御史哑口无言，更是令当今圣上都对自己无话可说。

    当时的李君羡，心中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他为明月风光大葬，从此能不受任何滋扰；愁的是今日早朝受了魏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今后可要如何报答？

    他是一个不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人，于是，就在殿上群臣都以为圣上宽宥令他躲过一劫，早朝也该顺利结束之时，竟然又上前一步，向皇帝请天子诰命，要御赐明月为“一品贞洁烈女”。

    何谓“一品贞洁烈女”？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应该是个什么名分？本朝就从不曾听闻有这么一类封号，兴许是受严御史的话所激，御史说他操办明月丧事，规模堪比“一品诰命夫人”，他索性将心一横，当殿就提出了这么一个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封号。

    不过，君羡请封号之语刚刚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愣。

    目下，他自己最大的官职，也就是青衣卫四品巡查千户，还只是个从四品，就算明月是他的“挚友”，又如何能为她请来一个“一品”？

    这实在是荒谬可笑之甚！

    看来，严御史劾奏他“违礼狂悖”亦不无道理。

    君羡心下苦笑之余，就等着皇帝大发雷霆之后，将他痛加贬斥。

    然而，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皇帝非但并未发怒，而且几乎对他当殿之所请悉数照准！

    诰封明月为正二品如意公主，又敕封明月做渭水河神，为大乾百姓永镇渭河，勿使成灾！

    这是何等的荣光，又是多大的福分！

    无论如何，明月毕竟是青楼出身，死后竟能被天子追封为公主，还能升为渭水之河神，不出意外的话，今后的灞林原之侧，会兴建起一座河神庙，明月作为新任的渭水河神，还将接受百姓的膜拜！在大乾三百年的历史中，似乎都找不到这样的先例。

    这样一个结局，是君羡来早朝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这不也是明月最好的结局么？

    这一切，都离不开魏王的鼎力相帮。

    李君羡感慨万千之余，一想到魏王竟然能如此成全自己的心愿，心中又不禁愧疚难当。

    不管君羡在心中如何抗拒，却也不得不承认，明月今天能得此大善之结局，全赖魏王之功。

    看来，今后哪怕是自己在朝为官一日，这“魏王门下”的帽子就再也无法摘下了……

    李君羡心中感慨了多时，见皇帝已经退朝，众臣也纷纷离去，于是不再耽搁，步出含元殿之后，直往大明宫之外而行。

    刚刚出了丹凤门，李君羡就听得身后有人呼唤：

    “李大人，大人留步！”

    君羡回头，见来者不是别人，恰是昨日刚刚过府探望的北安平司百户古材香。

    “老古，你有事？”

    “恭喜李大人啊！”古材香脸上掩饰不住的艳羡之色，“今日魏王殿下为了李大人，在大殿上洋洋洒洒这一番说辞，可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啦！……”

    君羡心中不悦，“古百户，若有公事，回卫里说，若是私事，君羡就不奉陪了！”

    “诶！”古材香急忙拉住了李君羡，“李大人别急，下官匆匆赶来，就是想问一问李大人，想不想知道明月姑娘……哦！是明月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月不是到灞林原秋游时，不慎落水而溺亡的么？”

    “哈哈哈哈！”古材香不无得意地说道：“千户大人，灞林原附近的渭水河，水深不过数尺，河道宽阔，水流缓慢，哪里能溺死个人？明月公主之死，是另有原因……”

    “她……”君羡一把拽住了古材香的胳膊，“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大人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