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五章 崖上带着风雪而来的少年
类别:
武侠仙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数:5913更新时间:24/08/18 08:12:42
高山深林,自然可以藏着许多东西,譬如大军自其中暗度而去。
但是同样的。
那也可以是一些上好的木材。
少年站在高山之上,沉默地看着那片被隔绝被藏起来的秘密。
所以妖族一直逗留在白鹿之中,自然不是要虚虚实实,让那些人间剑修难顾首尾。
他们只是藏在了这些山林之中,伐木为舟。
更为遥远一些的地方,在那些山林以东的边缘,有着许多妖族正在合力扛着那些木船,向着白鹿以东的方向而去。
少年茫然地站在这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关于妖族的故事会是这般模样。
假如他们是要前往山月,他可以横剑执伞,一己之力,将他们全部拦下来。
风雪未必要落在人间,才是真的风雪。
当世人害怕风雪的时候,它落不落下来,便已经不重要了。
在先前随着秦桑而来的时候,他也这样想过。
换句话而言,哪怕他们不去山月,而是始终在为突围云绝镇做着准备,少年带伞来此,亦是会选择将这股洪流逼停在人间。
张小鱼骗了少年的那些故事。
少年自然也带着愤怒。
只是当南岛站在了崖上,看着那些重重山林之中,正在沉默地砍伐着古树,准备横渡远海的妖族的时候,却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能够是这样的呢?
就好像他鼓足了勇气,焚尽了神海,换了一剑,结果那一剑却没有地方落下去了。
少年有些沉默有些失落地向后退去,在一块山石边倚靠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个青衣女子发着呆。
秦桑很是平静地说道:“妖族这碟菜不合你胃口?”
少年至此才感觉到身体里有些寒意,是肩头那处伤口,于是他沉默地提剑割下了一些衣裳,用剑火烧着那个伤口,而后用衣裳包扎了上去。
南岛一面包着伤口,一面轻声说道:“去年我有一个朋友,他有很多传记,里面总有些失意之人,狼狈之人,极尽丑态之人,或者无恶不作之人,往往才会遇见这样的事——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小丑一样的奔波在人间。”
南岛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崖边的青衣女子,缓缓说道:“我没有想过我也会是。”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少年,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着,随时准备离开北方这片土地的妖族,缓缓说道:“你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南岛将手里的剑放了下来,倚着山石抬头看着天空。
“假如你们真的往山月去,我自然要拦住你们,最坏的结果,就是我让那场风雪来到了人间,自此这片大地寂如陈雪。”
“或者你们害怕风雪,停了下来,我便一人一剑一伞,像是一个英雄一样横在那条通往山月的山林之道中,将故事交由旁人去解决。”
南岛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大口呼着气。
“前辈知道吗?当我在云绝镇中,听到了程露师兄与西门说了妖族可能去山月的时候,我在走回院子的那段路上,确实热血澎湃地想过这样一个令人亢奋的画面。那时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里衣都湿透了,好像是终于要将在南衣城躲了起来的那些愧疚进行一些弥补的那种悸动......”
秦桑并没有说话。
南岛也沉默了下去。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伞下的少年才轻声说道:“这样也好。谁愿意真的握着一柄超脱于经验之外的利刃落向人间呢?”
“但我依旧有些不明白。”
南岛重新看向了那个青衣女子。
“渡海而去,你们又能去哪里?我虽然只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少年,但是也知道,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是没有尽头的存在。无尽深洋亦是如此。”
“去黄粱。”
秦桑很是平静地说道。
南岛看了她许久,而后缓缓说道:“然后呢?就像千年前的那个故事一样?”
少年重新回到了崖边,低头向下看去。
那些妖族伐木为舟的画面。
其实依旧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那是远远喧嚣于愤怒之上的东西。
秦桑静静地看着高山之下的那些画面,而后平静地说道:“千年前妖族的决定也许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
“妖主当年在人间过得时间太短,相较于漫长的人间历史,有如沧海一粟,所以他会对人间抱存希望。但我们已经过了千年.....”
南岛回想着当初南衣城所见到的画面,轻声说道:“这千年,难道不是过得很好吗?”
秦桑转头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淡淡地说道:“你是世人,自然会觉得很好,妖族多么听话地同流于其中,磨灭了自我的特征,藏起了一切独有的风采,像个世人一样与你们嬉笑怒骂——但你觉得永远将耳朵藏在帽子里,真的是一件舒服的事吗?”
人间妖族如世人,便这样过了千年。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没有体验过,我不知道。”
少年自然不知道。
“但我知道长久地握着一柄伞,同样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秦桑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伞。
在见识到了那一刹那的风雪剑意之后,这个青衣女子再也没有去碰过那柄伞。
“但同病相怜,永远不会是同情一场战争的理由。”
南岛站在崖边,吹着春风。
“有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和平的去解决?”
秦桑语调低沉地说道:“你觉得如何解决?”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两族之间,纠葛了千年的同流的故事。
“青杏也好,青梅也好,血李子也好。”
秦桑也说了一句南岛并不能听明白的话。
这是当初西门驳斥她的话语。
“一棵树上,不可能长出来两种不一样的果子。所以有些山火总要起的,我是好是坏,无非借势而起而已。”
南岛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你这句话是错的,桃花可以长在别的树上。比如你拿一枝桃枝,插在了一枝杏树的树干上,等到那些伤口愈合,人间便可以看见桃花与杏花同开。”
秦桑不为所动地说道:“桃花杏花,都不会说话,但是世人会,妖族会。有言语,有思想,便会产生分歧,有手脚,有武器,就会产生战争。”
“但是世人也有分歧,黄粱与槐安打了数千年,但是依旧好端端的共处在人间,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有很是恶劣的态度去对待那些称谓不同的人们。”
秦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不再尝试带来风雪,而是尝试说服自己的少年。
“你好像很讨厌这个故事?”
南岛沉默了下去,而后终于又起了一些很是沉郁的心绪。
“我曾经叫过张小鱼师兄。”
许多的东西正在渐渐明了。
秦桑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你应该是被他骗过。”
“是的。”
二人静静地站在高崖之上。
遥远而来的春风里却是起了一些战火的味道。
南岛转头看向远方。
似乎依稀可见一些剑光。
云绝镇的那些剑修与北巫道之人似乎已经深入白鹿了。
“我们很难停下来。”秦桑神色平静地看着远方。“那场山火点燃了双方的怒火。战争就像一条嗜血的鲨鱼,不到精疲力尽,便不会停下来。”
“人间各有立场,讲不清的道理,那就交给沉默。隔海隔泽相望,是两个种族之间最好的选择。”
秦桑转头看着少年。
“你走吧,带着你的风雪,去别的地方,这场山火,不需要这样一场风雪来平息。风雪变成风血,只会点燃更猛烈更加不可收拾的山火。”
南岛沉默地站在了那里,握着自己的桃花剑,撑着自己的大黑伞。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见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蓦然产生了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人间有时候,其实需要一些风雪。”
秦桑在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蓦然转回头,眸中满是震惊地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已经松开了那柄伞。
二月风雪正在缓缓积蓄着力量。
南岛不无平静地看着这个青衣女子。
“前辈既然是大道之修,那么应该剑光很快。”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
那柄黑伞已经在他脚边。
“那么便麻烦前辈,就像程露师兄告诉你一些东西一样,去告诉所有人。”
南岛轻声笑着,手中剑上有雪。
“请他们停下来,否则,我会带着这场风雪,走遍白鹿。”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少年,那些风雪里寒意总是先落在站得最高的人之上。
她的神海之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些风雪剑痕成形,好似随时都会斩落一般。
而后这个青衣女子化作了剑光,消失在了高崖之上。
高崖之上。
少年横剑膝头,安静地坐了下来。
........
西门他们接近了白鹿城,而后便遇到了大规模的妖族大军。
他们从未想过,一直未曾真正踏足的白鹿深处,依旧藏着这么多妖族。
那是否便说明了,妖族其实从未向着山月而去。
它们自始至终,目的还是在云绝镇?
西门有些唇齿发冷。
据守那处隘口的修行者自然算不上很多。
在这样的一股大流之中,很显然,是会被很快淹没的存在。
只是那些妖族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些仓皇闯入妖土之地的修行者们。
无比悍然地冲杀而来。
平原之地,自然会成为这些浩荡妖族的最为有利的战场。
于是西门他们像是一些孤屿一样,勉强支撑着没有被冲散。
流云剑修与道人在最外围,北巫道被环绕在其中。
看似无比坚固,然而无论是谁都清楚,没有什么是用之不竭的。
当神海之中元气耗尽,巫河之中巫鬼之力消退。
他们便会被妖族大军吞没进去。
西门沉默地立于战场之中。
这个故事与他们所想的自然不一样的。
谁能够想到,那些妖族,真的便从未离开过白鹿城?
战争的喧嚣盖过了一切思绪。
白鹿城头之上那些篆刻着道文的机括之器发出极为恐怖的运转的声音。
西门横刀立于阵线最北面,随时准备迎接着那些守城器械的远距离压制。
然而过了许久,都是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妖族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向后退去。
这些来自云绝镇的修行者们眸中一亮。
莫非是更北面的流云剑宗已经来了?
他们振作了起来,开始向前推进而去,打算拖住那些妖族大军的步伐。
西门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快,西门的神色便变了。
人间忽有一剑来。
硬生生将那些剑修们的攻势尽数破开而去。
浩荡妖力与剑意一同落向了战场正中央。
那是一柄青绿之剑。
春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道六叠之修的秦桑出现在了战场正中央。
将二者分割了开来。
“停战吧。”
秦桑的声音很是平静。
西门正想质问什么,却是蓦然神色一凛,转头看向白鹿以西。
人间有风雪之意。
这个当初便在南衣城的刀修自然明白了什么,只是神色之间,显然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那些风雪,正在向着远在数十里外的这处战场扩散而来。
曾经是十里风雪,自然不代表永远都是十里风雪。
也许南岛自己都未曾想过这样一幕。
或许是当初他未入白衣,十里是极为漫长的距离。
而现在他已经斜桥了。
于是风雪之势亦是在扩散着。
西门没有多想什么,转身看向身后所有人,沉声说道:“退回云绝镇!”
这样的异变显然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方才还难舍难分的战场双方,在突然之间便仓皇而去。
秦桑立于那些遍地血色之中,抬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风雪,那柄绿枝剑上剑意游走,环绕在身周,随时都准备着落向那处高崖——假如那个少年是在欺骗自己的话。
南岛自然不会骗秦桑。
那些风雪并没有真正地落向人间。
在雪色起势之后不久,便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
人间春光再度落向了这处平原之城。
......
程露背着剑,向着高山上而来,看着那个崖上神色苍白的少年,叹息了一声。
“你又何必如此?”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伞下平息着。
当初在天上镇的时候,他便与草为萤说过这样一场风雪。
自己神海之中的那抹剑意,是一个锚点。
倘若不是那本青牛五千言镇压于那道剑意之上,南岛此刻神海只怕已经被那抹失控的剑意斩碎。
人间能够感受到多少风雪寒意,这个长久地居于伞下的少年只会感受到更多。
当风雪开始出现的时候,程露便找到了少年的位置,化作剑光倏然而来。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看向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轻声说道:“师兄不怕我真的便放开了伞吗?”
南岛自然早早地便重新握住了那柄伞。
但是若不呢?
程露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捡起地上的伞,我的剑就会出现在你的心口。能够弃伞一次,便能够弃伞无数次,能够替人间解决掉这样一个麻烦,我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
南岛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所以很庆幸我捡起了伞。”
程露转头看向人间,看着那些在山林之中忙碌着的妖族。
“也庆幸你短暂地放下了伞,我才能来看见这些东西。”
程露的话音还未落下,便有一抹青光落向了这片高崖。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七境剑修看向了那个在崖上停下的六叠剑修,无比平静地说道:“我终于知道妖族为什么要藏起来了,原来你们打算渡海离开这片人间。只是城主大人.....”
程露的话语低沉缓慢却也无比坚定。
“这样也是不可以的。”
“世人不会放任一个这样随时可能成为人间最大敌人的种族在人间之外安稳地生存。”
程露的话语就像流云剑宗的剑一样带着夜雨寒意。
“你们,必须活在人间之中。”
秦桑听着这个年轻剑修满是威胁之意的话语,神色也阴沉了下来,身周绿枝剑剑鸣不止。
“你想死吗?”
程露无比平静,身后长剑出鞘,却并非对准秦桑。
而是那个伞下的少年。
“你杀我,我便杀了师弟。整个白鹿,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高山春风沉寂下来。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柄朝向着自己的剑。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自己这个师兄身上看见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矛盾点,一如当初的张小鱼一样。
或许面对着这样的人间,谁都不免左右为难。
就像程露一直思虑的事情一般。
妖族不能死太多,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这样肆虐。
至于妖族远渡而去,这更加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那代表的,是更为决绝的割离。
所以当初担心南岛将风雪带来人间的是他,现而今要亲手带来风雪的,也是他。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剑修。
所有的故事本不该这样发展的。
只是有个握着不应该属于这个人间风雪的少年,穿过了那些故事,将一切都向着人间揭晓开来。
然而有些东西,自然不会任由他人摆布。
譬如某个一直被世人习惯性地认为只是一个少年的南岛。
这个一直坐在崖边的少年突然执伞而起,身形快速地逼近了程露,手中之伞如剑一般横斩而来,在程露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手中之剑斩落山崖而去。
程露转头怔怔地看着南岛。
“天要下雨,堵不如疏。”
南岛平静地站在那里。
“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用剑指着,这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故事。”
就像秦桑所说那样。
世人总是各有各的选择。
少年原本也许也不是这样的选择。
只是那作为师兄指向自己的一剑。
确实已经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