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红历十年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般柴字数:2247更新时间:24/08/18 07:29:31
    贾寰很满意“五号业师”,并不打算去贾政面前揭发贾雨村的真实嘴脸。

    无凭无据,他说了也没人肯信。

    贾雨村在赴任应天知府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劣迹,出了名的“才干优长”,在士林和官场中的声誉颇佳。①

    当下贾寰也不耽搁,立刻就开始请教学问。

    贾政见庶子勤学,捋须欣慰。

    偏宝玉除夕夜发了癔症,活死人一样躺在碧纱橱里。

    本以为他歇个三五日就能痊愈,现在正月将尽了,人依旧是蔫唧唧的,不能来书斋这边有所增益。

    贾政恨恨不满。

    贾寰嗤之以鼻,对凤凰蛋“偷懒躲滑”的性情门清。

    他那所谓的癔症,就是薛定谔的癔症,找借口逃避读书罢了,打少了而已。

    狠打他一顿,他立马就没病了。

    贾寰管不了凤凰蛋的闲事,在自己的东小院里独善其身。

    日日习字攻书,求教学问,忙忙碌碌的小模样,像极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小蚂蚁。

    ……

    红历十年的正月,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刚刚来贾府没俩月的林黛玉,三日内接到两封扬州发来的家书。

    一封是林如海写的,告诫林黛玉万万不可回扬州。

    另一封是他的姬妾偷偷写的,说林如海病重且坚持瞒着黛玉,求贾家这边派人过去张罗主持。

    黛玉痛哭,要立即返回扬州侍疾。

    贾母不许,担心林如海在任上的亏空再起波澜,殃及黛玉。

    之前黛玉作为巡盐御史的家眷,已被扣在任上三年,好不容易熬到除孝把人接到了府中,岂肯再把人送回虎狼窝?

    本朝律法,罪官家眷多有籍没为奴的。

    林如海几代单传,妻儿早殁,他自己也病入膏肓看淡了生死,看淡了身后名,却不能看淡唯一的女儿。

    他在信中殷殷嘱托贾母,务必看在亡妻的情分上,护住年纪尚小的黛玉。

    黛玉虽然住进了贾府,毕竟是姓林,瓜蔓抄起来逃不掉,贾家也不敢公然包庇罪眷。

    只能遁入佛门避祸。

    贾寰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跑去贾母院中看黛玉。

    她已按贾母的叮嘱换了装束,头挽妙常髻②,身穿百衲佛衣,身边伺候的雪雁和奶娘也换了尼姑妆扮。

    一入空门,出家无家。

    纵然林如海日后沦为罪官,也殃及不到她这个“遁入空门”的女儿头上。

    度牒是贾母一早就备好了的。

    早在林黛玉的舟车还未抵达神京城③,她就已经是京中某座尼庵的记名姑子了,而今事难为,真的披上了佛衣。

    贾寰跑到东暖阁时,就见黛玉呆呆坐在镜子前发怔,眼泪如疾落的珠子一般往下滚,十分可怜。

    贾寰无可奈何,劝她想开些——

    “林姐姐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林姑父的病会好起来,亏空也会弥平,那时你就不用再穿这身佛衣……”

    林黛玉似没听到一般,垂泪呢喃:

    “我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便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胡话,也没人理他,如今却还是出了家。可见凡事自有天意……”④

    “天意便是让姐姐一生顺遂,莫要想偏了。”

    贾寰无力地劝说,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亲自走一趟扬州。

    林黛玉连夜被送出贾府,入了京中名庵“牟尼院”中住着。⑤

    这是神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庵,藏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住持静慈师太名满都中,精演先天神数,黛玉算是她的记名弟子。

    贾寰依稀记得,妙玉和她的师父也是在这个“牟尼院”中修行,跟黛玉都是姑苏人氏,若是遇上了或可说说话。

    隔天一大早,他如常来到梦坡斋旁的偏厦里,听贾雨村讲解《四书》。

    趁着休息的间隙,他低声询问贾雨村扬州鹾政“亏空盐税”之事——

    “我那林姑父并非贪婪之辈,他做了巡盐御史只求报效朝廷,却落得这般下场,岂不让天下勤于王事者心寒?!”

    贾寰语气慷慨,奈何贾雨村置若罔闻,摆出严师训诫顽童的语气,令他坐下继续听书——

    “鹾政之事牵扯甚多,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十日后就要选伴读,别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分了心。”

    “我不分心,就想知道林姑父在扬州任上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入京之前,曾在鹾政府上为西席,必定知晓一二内情。”

    贾雨村默了片刻,抛下了手中的《孟子》,看向贾寰——

    “也罢,林鹾政是你的姑丈,你知道些真相心中有数,免得选伴读时有人攻讦林鹾政引你入彀,一言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

    在贾雨村口中,本朝巡盐御史是个美差,也是个险差。

    做得好了升官发财,做不好了就是林如海。

    他赴任扬州鹾政,执掌盐务,每年过手的税银三二百万两银子,占大胤盐税的一半。⑥

    本朝的盐多出海上,制盐的方法各有不同,有板晒亦有滩晒,板晒质量好,滩晒成本低,各有利弊。

    林如海治下有大大小小几百家盐场,每一家都拥有大片盐田和无数灶户,负责产盐。

    后世所谓“扬州盐商”,其实都是中间商,只负责卖盐。

    他们可能大赚,可也可能血亏。

    无论他们是赚了还是亏了,盐税都是要收的。

    收税的方式颇为繁琐——

    先给造盐的“盐场”发放执照——盐引,上面规定好了每包盐的重量、能贩卖的区域以及要缴纳的税款数额。

    扬州大大小小的“盐贩”想进货,先得交税,购买盐引,拿着一摞纳过税的盐引才能去卖盐。

    卖完以后,盐引还要收回。

    那些超出盐引重量的盐,没有盐引就敢贩卖的盐,都是“私盐”,敢贩卖私盐轻则流放,重则鲨头。

    对大胤皇帝来说,一张张“盐引”就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

    贾家“寅吃卯粮”,皇家也一样钱不够花。

    皇帝每年不是按需发盐引,而是按钱发盐引。

    打仗没钱了要印,赈灾没钱了也要印,想给自己修宫殿陵园更得印……

    咔咔咔印得太多了,后果就是盐商们真金白银买到手里的“盐引”,提不到盐了。

    然而下一年还要继续咔咔咔,继续薅盐商的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