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八章 难念的经

    夏侯炎推门而入时，这间精灵宫室中的讨论仍然热火朝天，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唯有侍立在门边的两个精灵侍女，被这个突然闯入的无礼之徒吓了一跳，上前两步正欲阻止，却又一眼看见了夏侯大官人身上的公爵红衣华服，顿时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夏侯炎横了这两个精灵侍女一眼。

    不知为何, 本应站出来大声呵斥这种不告而入、有违仪轨的行为的精灵侍女，竟然在这个年轻人类的眼神威压下有些发怵。她们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低垂着头，默默地掩上了夏侯炎背后的大门，一句话也没敢说。

    夏侯炎撇下这两个守门侍女，向宫室内走了两步, 将室内的场景尽收眼底。

    即使是根据夏侯炎并不如何深厚的文化造诣，他也能大致看出，这间宫室大抵是翡翠皇宫中，类比于人类领主议事大厅的存在——高耸的穹顶、分列两侧的立柱，都给这间屋子蒙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位于房间最尽头的高背王座，更是纯金打造、精陋细雕、极尽奢华之能事，一下子就把文森特宫议事大厅里那把铁王座映衬得如洞窟蛮族一般粗粝。

    夏侯炎心里大致有数，这里大概就是星尘保护国的精灵女王陛下，日常主持会议、议事理政的地方了。

    就好像文森特宫的那块“正大光明”匾很有领主大人的个人风格一样，翡翠皇宫的这间议事厅也很有精灵的色彩——整个房间里，除了墙壁是用大理石打造，其余的立柱、装饰、窗牖，清一色都是由活着的植物构成, 看起来相当低碳环保、绿水青山。

    只不过，此刻房间里的氛围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夏侯炎举目望去, 只见在那精灵女皇的王座脚下, 正有一帮尖耳朵人士吵得不可开交。

    作为大陆上的老牌种族，精灵们的礼仪规矩, 简直繁复到了能让英女皇葬礼的司仪抓狂的程度——作为异界土包子的夏侯炎，更是根本看不出这些服饰各异的精灵，到底是些什么身份；

    他只知道，这些衣服的料子看起来都很贵，所以这帮精灵应该也有来头。

    充斥在房间里的、精灵们掺杂着精灵古语词汇的永日城方言，听得夏侯炎一个头两个大，远远地，更是完全听不清这帮亚人二货到底在吵些什么。

    于是，夏侯炎一边缓步向议事厅中央走去，一边用眼神寻找着此地的正主——目标比较显眼，很快他就看到了：

    星尘保护国的精灵女王陛下。

    就在矛盾漩涡的正中央，女王宝座的前面，正站着一位身着锦绣长裙的的精灵丽人，她满头翠绿色的如云长发，承载着一顶满缀宝石的银色王冠，但即使是王冠的璀璨辉光，也在这位精灵女子的艳逸瑰姿、婀娜华容映衬下黯然失色。

    但夏侯炎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最大的原因是，这位精灵女王陛下，乃是薇尔芙的远方表姐, 本身也比薇尔芙大不了几岁，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似——这就导致, 夏侯大官人注视着精灵女王时，总会幻视成床上的薇尔芙，出现了看小电影看到ai换脸一般的违和感。

    不过很快，他还是发现了精灵女王和薇尔芙的不同之处：

    精灵女王比薇尔芙大多了。

    和大厅中其他的精灵贵人一样，精灵女王陛下并没有注意到霜枫岭公爵的到来——按照惯例，有人进入房间时，守门的侍女都要大声予以通报，只可惜，那两个小姑娘今天无法履职。

    此时此刻，正有一位身穿红袍的中年精灵，和一位身穿蓝衣、外罩银甲的精灵，正在当面锣对面鼓地激烈辩论之中，每个人身后都乌泱泱站着一群旁观的精灵贵胄。

    至于精灵女王陛下，则默默地站在这两人中间，似乎是在扮演调停者的角色，但看神态有些手足无措，眉目间更是隐有愁容。

    随着逐渐接近这场高配版的菜市场吵架大戏，夏侯炎也慢慢听清了他们争执的内容：

    “不可能，维吉尔卿，不可能！”身穿红衣的中年精灵，表情很夸张、情绪很激动，但用语还是精灵特有的那种优雅矜持的风格，“您凭什么认为，我们魔法师就能够起到作用？您这是在坚持一个错谬的论断！”

    站在他对面的蓝衣银甲哥，则抱着手臂摇头道：

    “——阿利吉耶里大师，我的观点很明确：我的‘风云旅’不可能撇下永日城的防务！没了我们，谁来操纵战争古树？谁来引爆钉针烟弹？没了我们，在永日城中，还有谁能提得起弓箭？”

    “那我们‘晨星法师团’也一样不会走！”身穿红袍的阿利吉耶里大师抿了抿嘴，肃容道，“维吉尔卿，和您的‘风云旅’一样，我们精灵魔法师也把永日城视作自己的家乡！”

    话说到这儿，这一红一蓝两位精灵，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微微喘着气逼视着对方。

    然后，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齐齐扭头看向了旁边的精灵女王陛下，意思也很明显了——女王陛下您给个说法吧！

    不幸的是，精灵女王陛下似乎并没有调停两人争端的能力。

    ——倒不如说，在夏侯炎看来，这个过于年轻就身登大位的精灵女王，在两位精灵大佬的同时注视下，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很显然，不是所有的领导人，都在自己的领地，拥有夏侯大官人在霜枫岭的那种威严和话语权的。

    “维吉尔将军……阿利吉耶里大师……”精灵女王轻咬着嘴唇，近乎哀求地道，“请你们为大局着想，尽快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精灵女王说话时的用词，并没有掺杂过多的精灵词汇，听起来更像是中原地区的帝国通用语，落在夏侯炎耳中更舒服一些——更何况，这位精灵小女王的声音又软又糯，语调简直像是在唱歌。

    然而，楚楚动人的女王陛下，显然没能感化两位大佬的铁石心肠。

    身穿蓝衣银甲的维吉尔将军，板着脸摇头道：

    “女王陛下，我们‘风云旅’守护的是永日城的精灵百姓，而此事并非我们的职责与使命……”

    阿利吉耶里大师更是叹道：

    “‘晨星法师团’的看法也一样——我们不应当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精灵女王自己急了半天，然后如求助一般，把视线投向身旁，“克莱沃大统领，您再劝劝维吉尔将军和阿利吉耶里大师呀……您一定有办法的……”

    克莱沃大统领？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夏侯炎心中一凛，顺着精灵女王的视线望去。

    ——就在精灵女王身旁十米远的地方，远离矛盾中心的大殿一侧，站着一位身着军装、架着单片眼镜的金发人类。

    在精灵荟萃的大厅里，这个唯一没有尖耳朵的家伙，其实还挺显眼的。

    至于此人的身份，夏侯炎猜也猜得到：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的亲信，“蔷薇四壁”之一，与帕沃尔·埃尔德里奇、布鲁斯·斯盖齐名的，东方军的大统领肯尼·克莱沃！

    比起摸鱼怠工的埃尔德里奇、身材雄伟的斯盖，克莱沃大统领显得文质彬彬许多，更像个正常人。

    不过令夏侯炎有些讶异的是，这位克莱沃统领居然没有留在燃晶峡谷前线协助罗萨里奥大公，而是出现在了大后方的永日城……屈指算下来，夏侯炎很怀疑罗萨里奥大公在前线还有谁可用。

    夏侯炎还在思忖着友军的八卦，受到精灵女王求助的肯尼·克莱沃，已经上前两步，冲着两位精灵大佬朗声道：

    “维吉尔将军，阿利吉耶里大师……燃晶峡谷前线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一旦停火结束，兽人都可能再次发起进攻！无论是东方军还是中央军，现在都亟需来自后方的兵力补充！两位都是知兵之人，不会不知道预备队和支援部队的重要性——罗萨里奥大人和莱恩·格兰特大人，目前都已经在紧急征召帝国中原的民夫应征了。而我，必须再一次代表罗萨里奥大人，恳求高贵的永日城精灵们派出部队支援前线——两位如果对人选有疑虑，那也可以‘风云旅’和‘晨星法师团’各出一半去燃晶峡谷……”

    此言一出，一下就炸了锅。

    对着精灵同胞还算和蔼的阿利吉耶里大师，冲着肯尼·克莱沃，扬眉怒道：

    “克莱沃大统领！罗萨里奥大公阁下的这个请求完全不可接受！我们是精灵，也是星尘保护国的公民，而非任帝国趋势的牛马！我们当然会负起自己的责任，但我们守护的只有永日城，而非你们人类的燃晶峡谷前线！”

    之前还和阿利吉耶里大师当面锣对面鼓的“风云旅”指挥官维吉尔将军，更是冷笑道：

    “克莱沃大统领，恕我直言，即使我们赶赴燃晶峡谷，也只是在送死罢了！去年一年，你们人类军队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格林姆·罗萨里奥先生一年丢了上百里的土地，现在更是只剩下残兵败卒……即使我们去了前线，帝国又凭什么在停火结束以后，守住你们那可怜的燃晶峡谷？！”

    肯尼·克莱沃紧咬着牙关，还欲再说，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清朗声音：

    “凭我们霜枫岭，够不够？”

    满满一屋子的精灵，齐齐浑身一颤，转身看向声音的源头。

    然后，他们便看见了那一身帝国公爵的大红华服，和早已在无数传奇故事里流传四方的黑发领主。

    精灵女王陛下更是直接伸手掩唇，惊声叫道：

    “伊戈尔公爵大人！您怎么……”

    “帝国之大，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夏侯炎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朝着女王陛下点头致意，算是见面礼。

    ——换在一年以前，落魄的霜枫岭领主在面见精灵女王时，要是但敢不行最示尊重的“米海尔大帝礼”，高傲的精灵一族绝对会想把这个无礼的人类抽筋拔骨；但换在如今，已经声名响彻大陆的霜枫岭公爵，就算是冲着精灵女王箕踞而坐，也没有精灵敢放半个屁。

    而站在女王陛下身旁的肯尼·克莱沃，看到领主大人出场，更是脸上一喜，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了许多。

    至于原先在忙着与克莱沃辩论的精灵将军维吉尔、精灵法师阿利吉耶里，面色则显得有点僵硬。

    “事情，我都听明白了。”夏侯炎站在所有精灵的目光注视下，坦然拍了拍手，“燃晶峡谷前线缺人，罗萨里奥大公派这位克莱沃大统领过来要人，而您——还有您——”

    ——说到这里，夏侯炎用手点了点面无表情的维吉尔将军和阿利吉耶里大师——

    “——你们不肯出人。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阿利吉耶里大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尊敬的伊戈尔公爵大人，请您理解，精灵只会为自己的故土而战——换成是您，也不会想让自己的领民为别的领地卖命，是也不是？更何况，是否要出兵支援燃晶峡谷，这是我们星尘保护国的内政，我想，即便是您，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吧？”

    “这可就难办了啊！”夏侯炎哈哈一笑，“我可是帝国出了名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啊！”

    阿利吉耶里大师皱着眉头，开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维吉尔将军打断了：

    “行了，伊戈尔大人，您面见女王陛下一定还有要事，我们就不在此浪费您的时间了。我们走！”

    一番话说完，维吉尔将军竟然真的一抖披风，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他身后那一群武官打扮的精灵，也乌泱泱全跟了出去。

    经过阿利吉耶里大师面前时，维吉尔将军朝阿利吉耶里大师使了个眼色，于是身穿红袍的精灵法师也朝着女王和夏侯大官人行了一礼，带着小弟们全走了。

    霎时间，原先还人声鼎沸的大殿，就只剩下了精灵女王、夏侯炎和肯尼·克莱沃。

    夏侯炎笑吟吟地看着维吉尔、阿利吉耶里这两个明显早有串通、明摆着在女王面前演双簧的老家伙离去，而女王陛下则退后两步，颓然坐回宝座，显得既无助又无力。

    “伊戈尔大人……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赶到呢。”肯尼·克莱沃苦笑着走上前来，对领主大人行了一礼。

    “来得不晚吧？我可是一收到大公的邀请，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夏侯炎呵呵一笑，拍了拍克莱沃统领的肩膀。

    说来也怪，克莱沃明明比丫年纪大上不少，但偏偏在年轻公爵的面前像个小马仔。

    “您来得正是时候……”克莱沃的表情有点苦涩，“您也看到了，永日城就是这么个样子，敝帚自珍的精灵贵族们坚持拒绝出兵支援前线，我已经在这里苦苦劝了四五天，一点儿用也没有，女王陛下虽然有心帮忙，但……”

    “让两位见笑了……”女王陛下也同样苦笑着，声音有点虚弱。

    看得出来，参与精灵贵族的这种争端，让她有种心力交瘁的倾向。

    “不过，大公把我派来这里，除了请求援军，也是为了迎接您的。”肯尼·克莱沃甩甩脑袋，向夏侯炎微笑道，“东境详细的情况，我回头再向您禀告，我就也先告退了。”

    夏侯炎点点头，看着克莱沃大统领离开大殿，然后转向宝座上的精灵女王。

    “尊敬的艾略特·伊戈尔大人，我一直在期待着见到您，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克莱沃走后，女王陛下的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一些，她坐直身体，冲着领主大人抿嘴笑道，“……我还必须要感谢您，能让我继续读到‘丰饶之花’的。”

    夏侯炎微微一笑：

    “那我也要感谢您，当初慷慨赠予我的、位于帝国国境之外的魔法金属矿脉。”

    他特意把“帝国国境之外”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于是，精灵女王陛下的俏脸，突然就有点泛红了。

    ——毕竟，当初那笔顺水人情，送得实在不太地道。

    然而，夏侯炎没想到的是，在转瞬的难堪之后，精灵女王陛下竟然梗着脖子道：

    “那么，伊戈尔大人，您应该还记得，当初我派灵歌大师，向您移交魔法金属矿脉时的条件吧？您需要答应帮我办一件事，对吗？”

    对于这位精灵女王的脸皮厚度，夏侯炎当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他哭笑不得地道：

    “女王陛下……”

    “您叫我安雅吧。”精灵女王眨眨眼，粲然一笑，“显得亲切一点。”

    “安雅陛下。”夏侯炎耸耸肩，道，“如果您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请您提出来，但我拥有拒绝的权力——毕竟您也不会否认，当初的魔法金属矿脉，可真是一份常人消受不起的‘大礼’……而且，我也请您注意，如今的霜枫岭，能够拒绝一切不想接受的提议。”

    ——此言一出，多少就有点“我就是可以随便赖账”的耍流氓性质了。

    可问题偏偏就在于，如今的霜枫岭还真有这个实力。

    咱们列强大国的事情，能叫耍流氓嘛？！

    精灵女王安雅，大抵也没想到堂堂一位帝国公爵居然如此不把诺言当回事。她愕然片刻，然后咬咬牙，正色道：

    “伊戈尔大人，我想请您……想办法劝说阿利吉耶里和维吉尔两位大人，出兵支援燃晶峡谷。”

    女王陛下的这个请求倒有些出乎意料了。夏侯炎讶然看了这小美人一眼。

    “劝那两货出兵？”夏侯炎失笑道，“您的请求就是这个？我还以为……”

    “您还以为我会利用这个机会，找您要钱、要装备、或是给星尘保护国讨些别的好处？”安雅女王摇摇头，苦涩地道，“可是如果兽人打进来了，我们星尘精灵要那些还有什么用呢？阿利吉耶里大师和维吉尔将军看不清这点，可我身为女王，要是再看不清，不也太愚钝了吗？”

    突然间，夏侯炎对这位精灵女王的印象大有改观，把她在心目中的评级从“花瓶”提到了“有点脑子的花瓶”一档。

    “那么，这个任务我接下了。”夏侯炎掸了掸袖子，“毕竟，我们霜枫岭与罗萨里奥大公的利益休戚相关，劝说你们这些精灵贵族出兵，也是我此次北上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您只提出这个要求，不觉得惋惜吗？毕竟，不是大陆上的所有人，都能被霜枫岭和伊戈尔家族欠人情的……”

    安雅女王叹了口气，道：

    “那就，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如果有别的需要，会再找您商量的。”

    “不过，我有个疑惑的地方。”夏侯炎歪了歪头，玩味道，“阿利吉耶里和维吉尔拒绝出兵的事情，是最近才发生的吧？那您原来无比‘大方’地送我一座魔法金属矿、硬从我这里要走一笔人情，到底是想要求我做什么呢？”

    “就……当时听说了您在帝都的事情，还有您和薇尔芙的事……”安雅女王的眼神一阵飘忽不定，“就闲着无聊、突发奇想……想请您帮我……做点这个、做点那个呗……”

    “您不妨说出来，如果我能办到，我很乐意效劳。”夏侯炎咂嘴道，“毕竟，除了那座弱智矿脉以外，灵歌大师和其他的精灵法师们为我效命一事，霜枫岭的确是得到了您和星尘保护国的不少帮助，我们知恩图报。”

    “我不想说……”安雅女王的玉腿，在裙裾底下绞在了一起。

    “那您不说也行。”夏侯炎眯了眯眼，凑上前道。

    有那么一刹那，女王陛下似乎是突然又找到了想说的话，想要抗辩些什么，但很快，她嘴里就被塞进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