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黑暗远征（二十六，觐见‘父亲’）

    雷鹰划过天空，甲板震颤不休，赛维塔双腿并拢，艰难地将自己塞入了一个座位。

    他如今的体型尚未接近原体，但也比寻常阿斯塔特高大了太多，再加之那身精工动力甲以及稍显碍事的斗篷.

    不客气地说，他现在的姿态颇有些可笑。虽然没人明说，但谢赫尔·冷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赛维塔扣上四条安全带，回以一个冷冽的眼神，至高大团长轻笑一声，抬起手指了指前舱。

    那里可以运送无畏机甲，空荡的武装架正反射着暗沉的光芒，赛维塔瞥它一眼，眯起了眼睛。

    冷魂到底是何意，已经无需多言，赛维塔却没说什么，只是略显不爽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机舱开始持续颠簸，升空后遇见的强气流是任何载具都无法避免的窘境，或许那些专供贵族们使用，进行了改装后的穿梭机可以抵抗它，但雷鹰的设计语言里并无这种思路。

    赛维塔闭上眼睛，如同已经入眠般放缓了呼吸。在常人不可视的虚无之界中，一道灵质从他的盔甲与身体中一跃而出，开始在雷鹰周围飘荡。

    此刻已过响午，阳光却不减分毫，看似毫无异样的淡蓝色天空中漂浮着许多白色的云朵，雷鹰毫不留情地飞过，将它们撕得粉碎。

    赛维塔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一道感知网却以他为中心点忽地盛放，将周遭的一切全都囊括在内。

    通常情况下，他不必多此一举，然而现在不同。现在，这颗星球的情况已经变得过度复杂。

    兽人，混沌，以及那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罗伯特·基里曼如果是真正的罗伯特·基里曼降临于此，赛维塔自认绝不会毫无感应。

    马库拉格之主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成了一座永恒燃烧的铸炉。

    他以自己的苦痛作为柴薪，将那高涨的火焰变成了一面面盾牌，用以保护无辜之人。

    那火焰的光辉是如此耀眼，赛维塔尚未被迫‘晋升’之时便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现在.

    他睁开眼睛，灵质在瞬间回归身体。雷鹰开始降落，机翼下搭载的重爆弹正在预热。

    赛维塔能听见它们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他已经听了太多次，但他大概永远也不会习惯。

    而这声音只能证明另一件事：考斯之子们已经做好了某种准备。

    机舱缓缓地打开，在机械的运转声中，赛维塔带头走出了机舱。

    狂风渐起，他们的炮艇并未熄灭引擎，三套引擎全都维持着低功率，随时可待起飞。

    炮手已经操纵着涡轮激光毁灭者和重爆弹瞄准了他们不远处的那座城邦。只要有任何异动，它们就会立即开火。

    五名夜刃紧随其后地从机舱的另一边走出，站在阳光下摆出了警戒的姿势。赛维塔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赫克特斯·卡尔吉奥。

    他的眼神好似一把利刃，径直穿透了卡尔吉奥的头盔，进入到了他的头脑内部。

    伴随着一阵刺痛，考斯之子无言地看了回去。他看见一张苍白的，似笑非笑的脸。

    “以中世纪的目光来看，这座城市就算被称之为要塞都不为过。”赛维塔意有所指地开口。

    “如何，你觉得正常的骑士老爷们和他们的农奴能造出这样的一座城市吗？仔细看那城墙，它可是混着金属的.”

    卡尔吉奥深吸一口气。

    “你的玩笑还是一如既往的烂，赛维塔大人。”一旁的谢赫尔·冷魂毫不留情地说。

    他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语气甚至显得很严肃。

    传承自康拉德·科兹之血中的天生敏锐和身为审判之刃的某种直觉正在燃烧的热风中逐渐合二为一，若是他愿意摘下头盔，那么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便都能看见他正在颤动的眼球.

    但他不会摘下头盔，他，以及赛维塔，他们都不会摘下头盔。

    原因要从不远处一群目瞪口呆的平民身上找。

    卡尔吉奥朝他们走去，尽量放缓了步伐。

    他不想引起‘超人恐惧症’或是让他们误会自己要发起进攻，尽管赛维塔的意有所指和他在天空上看见的城市内景已经引起了某种不太好的情绪，但他是個固执的人。

    从任何角度来讲，卡尔吉奥都认为他必须理性行事。

    “你们好——”他开口问候，尽量让声音没有那么低沉，同时摘下了头盔。

    考斯人虽说也有些天生苍白，但至少不像是夜之子们那样，看上去几乎像是非人类或是死人般的惨白。

    说得再清楚一些：他已经这支小小的联军中为数不多长得像人的那一批了。

    在距离平民们还有十步之遥的地方，卡尔吉奥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他们，目光称不上多么和善，但也算不上有恶意。

    “——这里是纳罗斯吗？”卡尔吉奥问。

    无人回答，拿着锄头或铲子的平民们在兽人尸体难闻的燃烧气味以及化学药剂造成的浓重雾气中面面相觑，不安、恐惧、难以承受.

    卡尔吉奥甚至能够隐约听见他们卡在喉咙里的咕哝。

    他不动声色，聆听着自东边传来的马蹄声，平静地站在了原地。两分钟后，一个气喘吁吁的骑士跳下了他的马，站在了平民们身前。

    另外几人紧随其后，骑马奔驰而来，但都并不如第一个骑士这样的有勇气，敢于下马。

    他们仅仅只是迟疑地待在马上，牵动着缰绳，来回转动。战马带着眼罩，看不见卡尔吉奥的存在，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变得极其不安。

    考斯之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无动于衷，只是捧着头盔安静地等待。

    在平民们你来我往的讲述声中，时间再度过去了四分钟，而那唯一一个下马的骑士也总算离开了平民们。

    他脸色苍白地走向了卡尔吉奥，左手按着腰间长剑。他一直走到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距离方才开口讲话。

    “你是什么人？”

    “这里是纳罗斯吗？”卡尔吉奥再次询问。

    骑士深吸一口气，花白的胡须完美地遮蔽了他的恐惧，在那因战争而苍老的面容上，卡尔吉奥看见了一双恐惧却也坚定的脸。

    “是——但你是什么人？还有你身后站着的那几个人.你们是从哪来的？伱们是哪位领主的私兵？”

    帝皇，和罗伯特·基里曼。卡尔吉奥如是想道。

    “这与你无关。”卡尔吉奥平静地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有听说过罗伯特·基里曼这个名字吗？”

    某种呼啸声在这个问题被问出后突兀地响起，速度甚至快到让卡尔吉奥来不及躲闪，但他也无需如此。

    他回过头，看见亚戈·赛维塔里昂，以及一把正被他握在手中的巨剑。

    那把剑不是给凡人使用的，甚至不是给阿斯塔特们使用的。它过于庞大，过于厚重，且染着斑驳的血迹.

    “你们是谁？”一个声音问。

    卡尔吉奥咬紧牙关，回头凝望，看见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因苦痛与疲惫而诞生的皱纹，双眼亮如湖面，金发飘扬，充满了活力。

    这张脸和卡尔吉奥所熟悉的那张有所不同，但他依旧能一眼认出这是谁的脸，也正因如此

    他陷入了一种不可明说的狂怒之中。

    赛维塔伸手将他拦下。

    “你又是谁？”夜之子缓缓开口。“或者我应该说，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的话让那个年轻的巨人皱了皱眉，更多的士兵正在赶来，并聚集在他身后。

    此前几个不敢下马的骑兵现在也终于有了勇气，他们拔出武器，站在那人身后，正紧盯着赛维塔一众人。

    更远一点的城墙上，弓箭手拉开弓弦的声音自风中传入了赛维塔的耳边。

    何其相似。他冰冷地想。领袖，偶像，保护者.

    他侧头看向赫克特斯·卡尔吉奥，后者正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亲眼看见一个年轻版本的基因之父给他带来的冲击到底有多大，实在是肉眼可见。

    他面对魔潮时的理性和意志力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他可以冷静下来，并重新捡起那些宝贵的东西，但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来说，赛维塔同情他。

    所有的阿斯塔特都是这样，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会受到血脉的影响。能够违逆父亲，或者摒弃这种影响的人少之又少，多数人甚至意识不到原体并非事事皆对。

    就连我也一样.赛维塔暗自嘲笑自己：你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

    他握紧那把巨剑，随后顺手将它扛起。

    “要开战吗？这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充满善意地提醒对方。“我不想看到事情走到那一步.”

    “注意你在和谁说话！”有人怒吼起来。“你正与神皇之子交谈！”

    赛维塔看向那人，在头盔后假笑着点了点头。他冰冷的骷髅面甲为这个本该轻佻的动作增添了巨量的肃杀，仿佛下一秒就会发起进攻。

    “神皇之子.的确，罗伯特·基里曼的确是帝皇的儿子，但是——”

    赛维塔满意地看见那个巨人竖起右手，开始约束他的军队。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就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看见那个巨人转过身，言辞恳切地请求骑士、平民与士兵一并回到城内。理性，严肃却又不乏温和，甚至列举了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

    在他的努力下，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消失，人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城内。

    只留下孤身一人、赤手空拳的罗伯特·基里曼和他们眼中来自其他领地的恶客会面。

    赛维塔对他们的怒目而视不感兴趣，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孔.他再次确定了一件事，这个虚假的基因原体身上没有任何冤魂缠绕。

    而且，他刚刚听上去真的与罗伯特·基里曼没有半点区别。或许有吧，但赛维塔看不出区别。

    他甚至觉得只有马里乌斯·盖奇或伊奥尼德·希尔这样对过去的基里曼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听出其中不同之处。

    他扔下剑，摘下头盔，径直地走向了那个比他高大一些的巨人。

    后者短暂地显出了一点错愕，显然，他没想到头盔后的这张脸居然能如此近似鬼魅。

    赛维塔一直走到他面前，方才停住脚步，然后吐出一个冰冷的定论。

    “你不是罗伯特·基里曼，我相信你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件事吧？”

    年轻的巨人深呼吸，随后缓缓点头。

    “我当然清楚我并不是他。”他声音低沉地回答。“但他们执意如此称呼我，他们觉得我是因此我必须是。”

    “这座城市正在绿皮的攻势下遭受严峻的考验，对他们来说，拥有一个行走的半神就意味着拥有了希望与胜利。”

    “可我知道我不是他，所以，如果你们是因为我冒用了他身份和名字而来，我希望你们至少放过他们。那些人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他再次深呼吸，表情竟然隐隐地变得有些期待。

    赛维塔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随后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是来替他查看是谁在冒充他的工作人员，我们是一群后天诞生而出的杀戮机器，是人类基因工程学的杰作之一，我们是阿斯塔特。”

    他看见那张年轻的脸短暂地恍惚了一瞬间。

    很好。赛维塔想。

    有件事，从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伪物时便已经发觉.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不能被称之为‘事情’，更应该称之为‘气味’。

    某种艳丽的鸟类的气味，某种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超自然生物的恶臭气味。

    极淡，极弱，但依旧能被他发现。

    赛维塔缓缓举起右拳，然后握紧。

    卡尔吉奥和那个年轻的巨人均不解地看着他，直到数秒后，城市内部传来一声巨响。

    巨人错愕地回过头，看见滚滚浓烟，当他再看向赛维塔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一种赛维塔颇为熟悉的狂怒。

    “你怎敢——！”

    他朝他扑来。

    赛维塔叹息着闪躲。

    快点抓到那该死的东西，谢赫尔。他眯着眼睛想。否则我挨的这顿打就得算在你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