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元旦应有雪字数:5896更新时间:24/08/17 18:51:34
秋季在人们心中多是丰收的象征,孕育的果实得以收获,使人无限联想到美好。成片的水稻或小麦果实饱满,在秋风的吹拂下是金色海洋里的波浪,无限柔软的波浪。可美好之下又使人不免觉得有些萧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秋风有时是比凛冽的寒风还要使人感到彻骨寒冷的存在,冬天的确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一片了无生机的景象,极度的寒冷似乎使生物的一切活动都予以冻结,可终归离生机勃勃的春天不远,不像秋天,从丰收到萧瑟的天壤之别在时间上却往往只是一线之隔。
尤其是在这片本就苦寒的苦寒之地,秋天象征丰收和生机的金黄色在这里是枯黄的草原和斑驳的树叶的冷酷的荒凉的颜色。
除此之外,还略带此地特有的野蛮和残忍。不,应该是充斥和弥漫着的,空气中的血腥味是野蛮和残忍最好的载体和催化剂。两者相互融合、叠加、催化,这其中不仅是简单的累积,而是惊人的指数型增长,就像风火,风助火势,火壮风势,最后达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血腥味源自周围散落着的尸体,死亡的时间并不长,使你还能想象的到他们生前的形象和动态,生命有时是很顽强的,可这些尸体又使人无限联想到人类的脆弱。忽然一具尸体轻微的动了一下,他身上的伤痕不多却足以致命,但生命此刻体现出了他的顽强和坚韧,人天生就有无限的求生的欲望,但很快他又放弃了,身上压着的尸体对他而言实在过于沉重,而他又太虚弱,求生的极其强烈的痛苦使他急切需要放弃所带来的无限舒适。
生存这时反而比死亡更为痛苦,渐渐地,他又丧失了求生的欲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由得想就这样舒适的迎接死亡的降临。他停止了一切无意义的行动,他自信自己办不到,既然早晚一死又何必苦苦挣扎?
但他不免得落下一阵泪,有人说男人的身体是热的,因为他们的血是热的,因此连带着他们的泪也是滚烫的热泪。
他的泪是冷的,是女人的充斥着凄苦的冷泪--而他也的确算不上个男人,他前世心里有万般豪情壮志,却一次次屈服于现实,他太过软弱,只有他心里的妄想是硬的,可也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到了这一世,他幸运的是继承了这个世界不该有的伟大的记忆和知识的同时也不幸的继承了他的软弱。一万个少年成名鲜衣怒马的机会也被他一万个软弱所丧失掉。
他又升起了无比的恨意,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恨自己的平庸。但最激起他愤怒的,还是对自己师傅的无比惭愧和为其复仇的愤恨。无数人因愤怒而毁灭,而今天有人却因愤怒而重生。愤怒激起了他无比的求生欲,他不顾腹部传来的一阵阵剧痛,这一阵阵剧痛竟然也就因此消失了,他用尽每一分力气,从每一处身体极力榨取力量,终于他一点一点慢慢慢慢的又站起来了,尽管这又使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一定要站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旦趴下就注定难逃死亡的诱惑。他竟真的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草原,连高坡和桥梁都跨了过去,他见到了自家的士卒,他们的声音是模糊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感知,他做到了,他现在尽可以放纵自己休息一下了,可他此时竟不愿这样做,他在怨恨自己,他是要洗净深植于自己脑海和血液里的软弱。
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甚至有时连呼吸都暂停了,他望着他们是怎么禀报自己的家人的,他的父亲令人将自己背着一步一步穿过几个房子,又绕了多少个弯。他固执的认为,若是连这些也记不住,那便连洗去懦弱的资格也没有。
“三、四,三、四,三、四,三、四......”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最大限度的使自己的思绪不被其他事情所干扰。
“将军,张大夫来了。”
这个声音很熟悉,他极力避免自己去思索这是谁在说话。
“闲杂人等先出去,来个人去打两盆水,一盆冷的一盆热的,热的一定要热!”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知道这是他家张医师的声音。
“热的一定要热!热的一定要热!”
他的确成功的做到了,即使经历了两天的昏迷,也依旧没有忘记。
“少爷、少爷”
看的出来,她为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受尽了劳累,她原本总是青春可人的面庞如今却处处显露出疲惫。
他终于醒了,虽是对外界只有朦胧的简单回应。
她小心的拖住他的后背,仔细的清理压住的头发,慢慢的扶起他的头让他垫高枕头,他已两天没喝过水了。
“少爷慢慢喝,张大夫招呼过了,说不可喝太多,我待会就去熬粥。张大夫在为夫人把脉,等喝完粥之后我就去叫张大夫过来”
他的身体急切的需要水的滋润,但他清楚必须得慢慢来,他尽量以理智抑制自己本能的原始冲动,他喝完了,从喉咙里涌出无比的甘甜。
他努力回想自己过了几个门槛,转了几个弯,他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热的一定要热”。
现在他的思绪已经回来了,他仔细的观察着这个世界,努力去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地方。他几乎落下泪来————但不是因为自己死而复生的激动和喜悦,而是对巧云悉心照料她的万分感动与歉意。
巧云是他家的丫鬟,本是负责干些杂事的,她的父亲嗜赌如命,母亲是个妓女,因此饱受欺凌,倒不是因为她凄惨的家世,也有些仆人比她还要凄惨些——因为她那滥赌的父亲,常常找她要钱,她给不出来可又不得不给。
滥赌的人不赌不行,他们忍受不了这个折磨,好像身上有一千个蚂蚁在爬,这叫人怎么忍受?下意识的只有去抓。滥赌的人就是这样,下意识的只有去赌,直到自己输的一塌糊涂欠上一屁股债被人赶出去,有时还要挨上一顿打才有一丝愧疚和悔改,才算杀下了这个瘾——却也只是暂时,这瘾很快便又要起来。
这样的花销让她如何负担的起?不过倒也有好处,假使你万贯家财的去赌,往往赌输了回来倒还要欠上一大笔债。像巧云这样的家境,反倒没了欠债的担忧,至少没有欠上使她偿还不了的债的担忧。
忽然他的胸中燃起一团火来,是夹杂着不甘和愤怒的怒火。他转生到这个乱世,至今已有十余年了。为避人耳目,他只好隐藏自己的身份不引人注目,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时刻都不能放松,可他一一做到了。
因为这事对他并不难,他没有再世为人成就一番霸业的理想,他自认自己没这个能力,他本来就是一个平庸的软弱的人。一开始他是有意让着他的那些兄长,到后面就不需要了,因为他的兄长们很快都成长了起来。他也想过奋起急追,可他做不到,只好又放弃了。他的那些兄长骑射的时候,大家都报以期望,他的兄长也无愧于期望。而他骑射的时候,起初是失望,渐渐演变成了漠视。他自然也无愧众人的漠视。
他的母亲前几年去世了,巧云原本是她母亲的丫鬟,也就因此跟过来了。原本有三个丫鬟,可他不被重视,做了他的仆人,便少了赏钱,还要被其他的仆人所欺凌,大家都因此怨恨他,后来竟都转投了别人,他倒也不生气。只有巧云一直陪着他。巧云想,他是夫人的唯一的孩子,因此她必须照顾好他。
巧云顺着碗边舀起一小勺粥,把热粥吹冷些喂给他吃下。他一口一口喝完了粥。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少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把碗收好,“这次真的快吓死我了,大夫和别人都说少爷伤的很严重,可能...”说到这她停了口,这是不吉利的话,说出来会坏了人的气运,因此她还和别人吵过架。
他想了很久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表达自己的言语出来。
他望着巧云,恍惚间竟觉得有些像他故去的母亲。他有次从马上摔下来,她母亲也是这样喂他吃饭的,那次吃的是蛋羹。想到这里有些激起他的食欲来了。他尽量不去想这些。
他忍不住握住了巧云的手,像是握住了一个极温暖极柔和的东西一样,巧云不由得脸上一红,连带着手好像也更滚烫了一样,连忙把手抽了出来。
“少爷我去禀报将军,请大夫过来看看”她的声音有些嚅嗫,站起来想逃离这里。
“好”
她很娇小,望着他的背影他不由得这样想。他想要保护她。
他叫王溯,他母亲为他取的,原本是个丫鬟,因面容姣好做了他父亲的女人。那些和她一起的下人起初是羡慕,后来又变成了嫉妒,她们便议论起来,私下都里说他母亲是个妓女。在其他夫人那里,她们说她是裱子、贱货。她的母亲没有娘家,只能靠自己,用自己的身体来取悦他父亲。他是个不被容忍的异类,他常常这样想。
他又想起他的师傅是怎么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他们去塞外打探情报,路途并不远,他们一路潜行,绕过敌人的岗哨和巡逻。把探知的布局绘制在地图上,他们准备短暂休整后就返回。
这个任务很危险,风餐露宿深入敌后,需要时刻面对鞑子和自然的威胁。有好几次他们差点被鞑子发现了,好在他师傅沉的住气,楞是一动也不动,任由那鞑子尿在他头上,后来终于找到了条小河,把血都抓出来了。他给他的师傅舀水,淡红色的血一滴一滴的融入到河里不见了,他感到很愧疚。
他师傅说,完成了这差事,便有了由头,一个让你当伍长的由头。
他并不想当伍长,他说自己干不好。他是知道自己不配,像他这样的人,不配做一个伍长。可他师傅说他配,他从军三十余年,这个他自然看的出来。他师傅一定要给他这个由头。
他师傅没有名字,只是一名老兵,从军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老到连知道自己的名字都没了——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死了——大家只知道他姓王,叫他老王。他身材很瘦小,喜欢笑,可有时候又很严肃。老王正一口一口大口咀嚼着干粮,用他从路上摘来的野菜下咽。
他也学着他师傅大口咀嚼,这自然和他平时所吃的不能比,但他还是学着他师傅的样子,尽管要嚼很长时间才能够下咽,但他仍然固执的这样坚持——他想成为他师傅那样的人,他也想当一名老兵,他也想保护别人,就像他师傅是怎样的保护他一样。
十六岁那年,他分配到由他师傅所带的伍里。这是他们家的规矩,他们家是军旅世家,发迹于他不知道前面有几个曾的曾祖父那一支,大家都叫他先祖,他的先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从一把锄头开始,替高祖打下了半个江山,按理来说应该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可他先祖并不甘心,他用在马背上赶路的时间来读书,有人叫他马背状元。
读书使人明智,因此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他是为数不多仍受重用的将领之一......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代了,数数手指头也才两百五十年不到,可时间的力量太过强大,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家也是起起伏伏,到他爷爷那一代,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将了,一个偏将中的偏将,好像先祖的血脉全继承到了他父亲身上一样。他父亲像是一个农民,是用自己的双手,加上无数的血和汗才创下的这一份基业,中兴了他们一族,其他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父亲左脸的那一道疤,那是他父亲当偏将时部队内乱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他们被敌军围困起来,那时也是秋季,缺衣少食加上连日的败仗使部队人心惶惶。
手下的一个屯长纠集了一帮人准备哗变投降,他是个很有能力和野心的人,他要凭着这个队伍来为自己谋一份好前程。那个人半夜带人冲进他父亲的营帐准备杀了他,他蹑手蹑脚的走进他父亲的床边,他仔细观察,看好了他父亲的身体,双手握紧刀把,他知道此事不容有失,他使劲浑身的气力砍将下来。万没有想到他父亲竟是卧甲而眠,甚至连头盔都没有卸下。
他吃了一惊,冒了一身的冷汗,金属之间的碰撞声像夏夜里的一身惊雷在那个人脑海里炸裂,他急忙稳住自己的心神,右手连忙夺过他父亲床边的大刀。这时候那个人才总算是松下一口气了,他想不碍事,刀已被他夺去了,甲胄又有何妨?他一招落空一招再下,这次直奔他父亲的面门,“唰”他挥刀的速度极快,有很多敌人就是死于他的刀下的,还没有人能躲过他的这一刀,在他刀下,反应快的,急切间用手来挡,抬到半空刀就下到身上了;反应慢的往往下意识眨眼,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死了。
他总结了经验,因此故意往别人眼睛上砍,人本能的就会去眨眼,从此之后就再没见过能反应过来用手格挡的了。哪怕是他也不例外,眼睛还没睁开就已死了。
那个人不由得这样想,他好像连他父亲死前发出的难以置信的哀怨声都听到了。————结果他并没有听到他父亲的,反而是那个人自己的,他父亲当机立断,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有主动用头斜着去迎这把刀,他父亲眼睛都没眨一下。死死的盯住这把刀,待到那人卸力后飞也似将刀夺下反手一刀砍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他的力量实在他大,把那脖子都快斩断了,只有些皮肉在上面连着,身体像爆裂的热水壶一样往外泵出血来。那个人的血溅了他父亲一脸,把床褥都渗的透了,那个人身上还在冒着热气,血却已经流干了,他父亲的刀实在太快,那个人连哀怨声都没来得及发出。那个人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人的血是咸的”他父亲说。这个故事是他父亲讲给他五岁的六弟听的,他当时也在,他六弟听了后并没有害怕,他六弟或许并不懂这些,只是说他喜欢喝甜的。他父亲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父亲什么也不怕,只怕他的孩子们净是些孬种。听了他六弟的话,他有些反胃。
他的父亲来看望他了,看到那段刀疤,又想起这个事来。但他已经不反胃了,他知道,只有嗜血的人才配得到尊重。
巧云把桌边的椅子搬到床头,他父亲摆手示意不必了。
“鞑子的马肥不肥,此去可有什么发现?”他父亲的声音很雄浑,但却是冷的。
“回将军的话,今年天虽是冷的快,可鞑子早备好草料,马虽不肥可粮草充足“
“嗯”他父亲略微思索了一下“叫父亲就行了,在家不必这么拘谨”
“是,父亲大人”他连忙应下
“听说老王跟着父亲已有30余年了,他是个老兵”
“嗯,不错,我17岁时他便跟着我。”他父亲沉默了一下“他是个能干活的人”
“他是为救我而死的。孩儿认为,应该好好安排他的后事,他还有妻女,应当多加抚恤”他思索了一下,又说:“这样可以振奋军心”
“他妻女的抚恤业已发放,既然他救了也你当属有功,多加抚恤也并无不可,这件事由你去办,找军需按例支取”
“是”
他看出他父亲觉得有些诧异,他是个软弱的人,向来是不敢跟他提什么要求的,也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他有时觉得他的这个儿子是个只知道吃饭睡觉的酒囊饭袋——不,他甚至连酒也不喝,酒是男人的精神食粮,而他既不是男人也没有精神。然而这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生死乃人之大事,有多少英雄生来就是英雄?
英雄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在生死之间被逼出来的,他这一脉的先祖不也是这样吗?若是王侯将相,谁又肯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有时候生与死最能淬炼出一个人,淬炼好了可以成人,淬炼不好便彻底没了精神,做了十足的猪狗,好在他的这个孩子本就没有精神因此也无所谓失败。————看来倒是有些成功的可能。他父亲这样想。
他父亲让他叫他的丫鬟去叫医师过来,巧云应了声便出去了。
“老王既然死了便由等你伤养好后便你接任伍长,你要好好做事,切莫让人议论”
“父亲的教诲儿子记住了,儿子一定好好做事”
“凡事多做多想,多跟你那几位哥哥学学”
说完这句话,他父亲便转身走了。
他连忙跟他父亲问好送走他父亲。
他尽量使自己不带阿谀奉承之感。
稍一会他家的大夫来了,给他开了几副药让巧云去取。
他问大夫自己的伤有无大碍,何时能够养好。大夫说他伤的并不重,只是气血不足,但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他有急切的心情,不只是想走想跑,更是想要复仇、急于改变,他想成为像他师傅那样的人,一个男人,有一个丈夫和伍长的责任,保护自己的妻女和兵卒,他师傅死于鞑子之手,他怎能不报仇雪恨。
他的师傅也死于他自己的手上,他师傅想让他当伍长,师傅说他能当好一个兵,他师傅说他的其他长兄甚至族弟都升任伍长甚至屯长了,他也并不差,说他生来是个将军,一个兵永远也成不了将军。他师傅是因他而死的,人死不能复生他也无法挽回,他只有不能辜负他师傅的期望,决不能。